(Bob Dylan与乐队在东京Zepp演出现场,这是旧友小泽君在台下偷拍,位津子电邮转寄。迪伦在右,左为吉他手Charlie Sexton。)
「想得愈多,便愈明白我遗落在日本的是什么──我的灵魂,我的音乐,还有那位艺伎楼的好姑娘──不知道她还记得我么?假如日本人想认识我,他们可以听听这 张唱片──他们也将听见我的心脏仍在那间京都禅寺的庭园跳动不歇──总有一天,我会再去那儿把它要回来。」
──巴布迪伦,1978年为 《Bob Dylan at Budokan》东京武道馆实况专辑所写,时年三十七岁。
「真可惜,巴布去不成你的家乡。」杰对我说──众所皆知,原订四月初举行的台港京沪巡演,后来吹了。
「没关系,我人已经在这儿了,我很开心。」我说。
杰的太太琼安娜也陪他一块儿来了日本──迪伦正巧有首名曲Visions of Johanna与她同名,或许是美丽的巧合,又或许是她太爱那首歌,我没有问。他俩都是坐四望五的年纪,老家在美国维吉尼亚州,此番飞越重洋跟著迪伦巡演,从大坂、名古屋到东京,总共十四场演出。我们相识那天,他俩已经看了十二场,再两场就功德圆满,得销假回家上班了。
引介我与杰夫妻认识的,是吾友加藤。加藤不爱鸡鸭鱼肉,不大喫日本菜,我们约在京桥的印度菜馆Dhaba India会面,加藤说那是东京最好的印度馆子。午间特餐1600圆,果然好喫。仔细想想,我与加藤相识十几年,一起喫过不少次饭,他带我去过三家印度馆子、两家义大利馆子,确实没喫过日本菜。
1997年,迪伦赴日巡演,我下定决心飞去朝圣,却苦无管道买票,只能在乐迷论坛贴了篇「救命!台湾乐迷想去日本看演唱会」的求救帖,第一个回信伸出援手的,就是加藤。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带我遍访新宿东口十几家靴腿(bootleg,私酿地下录音)专卖店,我们还曾在1999年共赴纽约看迪伦和保罗赛门联合巡回,顺便去纽泽西看了两场布鲁斯史宾斯汀与E街乐队重聚家乡的盛大公演。加藤名片上的职衔是看上去很酷的「翻译、著述」,他翻译的几乎都是乐手传记与回忆录,替杂志写了三十年的乐评,领薪水的「正职」则是在补习班教英文。
「你会教学生迪伦的歌吗?」琼安娜兴味盎然地问。
「啊不,我教的是让他们考试得高分的那种英文......」加藤微笑道。彷彿是说,教他们那些歌?未免太糟蹋迪伦了。
这次来日本看演唱会,又是加藤帮忙买的门票。我拎了一盒新东阳凤梨酥、一张林生祥《野生》和一张原住民歌谣《八部传说‧布农》专辑,权当谢礼。这些年若来日本,有空便约他喝杯咖啡,顺手带些台湾唱片给他听。他细细问了这些音乐的背景故事,然后高兴地说,他回去仔细听听,再替杂志写两篇乐评。而且要早点儿听,最好是他动身去韩国之前──加藤听完三月29日的演唱会就要回家打包行李,准备飞首尔参加迪伦的亚洲演唱会终点站。他追著迪伦去过美国、墨西哥、巴西,地球都绕著跑过两圈了。
「去墨西哥和巴西还好,虽然不懂西文葡文,看著牌子至少还念得出来,韩国就不行了,连念都不会。所以我学了点韩文,至少先把字母读懂,比较不会迷路。」加藤说,他只花了一星期就把韩文字母背上了。
原本加藤打算跟著迪伦跑遍台港京沪的,早早叮咛我替他买票,我还想著总算轮到自己当一回导游,可以带他去淡水走走呢,下次吧。倒是位津子说,迪伦不来台湾不要紧,她或许还是会来台湾,不为迪伦,纯散心。那我当然要尽地主之谊的,我说。
和位津子是在最后一天演出散场后,在门外遇见的。十多年没见,位津子模样没怎么变。我们在1997年迪伦名古屋演唱会后的乐迷聚会上认识,她也参加了1999年的纽约巡演。这姑娘连看六场演出,事前一张票也没买,却总能在演出前顺利进场,有时甚至一毛钱都不用花,简直神之又神。位津子用简单英文写的演出心得贴在乐迷论坛,总是回响热烈,她那会儿也就二十出头吧,对迪伦的研究却不输加藤那辈的老乐迷。1999年七月26日,我们在Tramps俱乐部门外排了十二小时的队等进场抢站位,闲闲聊起,纔知道她也对台湾电影挺熟的,侯孝贤、杨德昌都知道。
异地重逢,赶紧掏出本子请她留下电邮。位津子边写边说,我现在改姓了──哎呀,当年那个为迪伦勇闯天涯的小姑娘,现在结了婚,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但,还是看了日本巡演全部十四场演唱会!
位津子的好朋友奈穗子也跟她在一块儿,她是我所认识惟一亲口吻过巴布迪伦的女人。97年大坂演唱会,奈穗子在安可曲之后跳上台,大方抱了迪伦一把,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迪伦的保镳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从容下台了。事后大伙争问她跟迪伦咬耳朵说了些啥,奈穗子说,她先问:「我可以亲你吗?」迪伦说:「喔,yeah」,然后她说:「请多来日本!」迪伦说:「喔,yeah」。那,迪伦亲起来怎么样?奈穗子摸摸自己的脸,比个手势说:「很糟,胡子」,意思是,太扎啦,不好亲。
跟新木也是大坂一别,十几年没见啦。新木拥有药学博士学位,在东京的制药公司上班,和他一块儿来看演出的高中死党岩本,是日本经济新闻社山形支局的局长,两人都是社会精英。他们从十五六岁就是最好的朋友,一起迷上摇滚乐,高中时候就拼命攒钱买票,一块儿去看了迪伦初次赴日的武道馆公演......
「等一下,武道馆公演是1978年,你们那时候就去看了?」我惊讶地问道。那年我纔七岁,新木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出头啊。
「对,那年我们都十七岁。我今年四十九了。」
然后一伙年长乐迷开始细数1978年以来,迪伦到过日本几次,谁哪一年去看了几场......。1979年发行的实况专辑《Bob Dylan at Budokan》在欧美评价始终不甚高,在日本乐迷心目中却自有不可取代的地位,每个资深乐迷都能讲上几段这张专辑的幕后祕辛故事。
这群朋友之中年纪最长的,是很晚才迷上迪伦的洋子阿姨。在名古屋相识那年,她已五十多岁,却是初次亲睹迪伦演出,从福冈到札幌连续看了十一场。如今她头发都白了,眼睛也不大行了,在Zepp那样拥挤的Live House站著看完整场演出,腰腿都喫不大消,空气也不好,事前得先喫两颗镇静剂,免得血压飙起来。洋子阿姨的学生五十岚陪著她,眉清目秀的男孩,才十七岁,读工业职校,未来的志愿是当一位琴师,手工制作木吉他──听他这么说,我赶紧把李宗盛和Lee Guitar的名字抄在他那本贴了迪伦乐团成员照片、写满背景资料笔记的拍纸簿上,请他有空也不妨关注关注。
洋子说,她那同为迪伦迷的小女儿这次没法来,因为怀孕了,不能久站。我连忙恭喜:「哎呀,当然是宝宝第一,宝宝比巴布迪伦重要多啦!」洋子阿姨听了这句话,倒没有显出要附和的意思。
「你带了口琴吗?可以吹一曲给我听吗?我好喜欢听你吹口琴!」洋子阿姨说。真没想到她还记得!1997年演唱会后,这群歌迷曾在名古屋一间叫Blonde On Blonde(以迪伦1966年专辑命名)的小酒馆聚会唱歌,我带著十孔小口琴,也凑热闹弹唱了两曲。都十几年了!「我也记得你唱的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口琴吹得好!」新木说。哇,他也记得!
但这回我没带口琴,只能和洋子阿姨抱歉。「我记得你那天吹了You Ain't Going Nowhere,我是不是借你一支B调的口琴?那是迪伦的工作人员散场时候偷偷送给我的!」什么?我十三年前在日本亲口吹过迪伦的口琴?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是那天喝多了么?
聊著,洋子阿姨笑吟吟从包里掏出几张摺得皱皱的纸,摊开──秀气的字迹写著Forever Young(1974)的歌词。她说,枯等开场的时候,反正没事,她便拿出纸笔默写这首歌。谁也不知道,那天迪伦竟会真的唱了Forever Young──他每天演出的曲目都不一样,终场之前,没有人知道今天会听到什么。
「这是奇迹啊,他感应到你的心意了!」我说。
「巴布唱不唱这首歌,我都一样开心,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真的唱了......」洋子阿姨轻抚胸口,不胜柔情。
Forever Young原是一首父亲献给孩子的歌,当年迪伦才三十二岁:
愿你双手时时忙碌
愿你步履时时轻盈
每当风向转变
愿你总能守得住、站得稳
愿你时时满心欢喜
愿你歌声传唱不歇
愿你永远年轻
永远年轻,永远年轻
愿你永远年轻......
2010年三月29日晚上在东京Zepp,迪伦日本巡演最后一场。我站在人丛中,迪伦就在十几公尺前方。六十九岁的歌手对台下两千歌迷唱起这首歌的时候,相同的歌词,霎时有了全新的意义。我静静听著,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老得真好,但愿我们也可以。
(写给《上海壹周》)
>> 延伸阅读:「侧记巴布迪伦日本巡回演唱的一群歌迷 」,1997年赴日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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