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王》
《上海地王》第二部《苦福》
(第8~10章)
黄纪良这个人情是一定要还的,本来黄纪良根本就和弼村没关系,只是为了他崔浩才被牵扯进去,现在黄小海躺在医院里,有呼吸,但是脑死亡,实际是死了。在弼村人和黄纪良之间,他崔浩要选择一方,黄纪良现在是宁可放了局长不做,也要把那两个杀人犯搞定,替儿子报仇。老实说,那两个村民作案手段并不高明,也没有什么反侦查手段,他们的相貌都被黄小海的老师看在眼里,在弼村一排查,他们就被锁定了,黄纪良又在外围做了不少工作,嫌疑集中到两个人身上,凶手已被暗中控制,但是,黄纪良不发逮捕令,崔浩知道,黄纪良要的是他发话。
他们不能被逮捕,一旦逮捕,进入正常的侦讯和开庭程序,丝宝在弼村的一切活动都会成为记者的好材料,别说这两个人是否判死刑,就是他崔浩和黄纪良的关系也说不清楚了。“血债血偿!”黄纪良说。
崔浩答应黄纪良。这事儿,他来摆平。
他拿起毛巾,心里无比哀伤,那两个弼村老乡,两个年轻人得死,他必须如此。
脑子里又出现阿三妈上午来找他的情景,阿三妈对崔浩说:“我们祖孙三代,得你照顾,现在是他为你出把力、流把血的时候了,我们阿三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就给你一条命吧。”
崔浩说:“阿三是我弟兄,我不能害他。”
阿三妈说:“只有他能去,让他去吧。”
崔浩流泪了,他自己坐牢的时候没流泪,现在阿三妈的一席话,让他泪流满面,“就让他去!”他咬咬牙,必须做的事儿就做,一定得死人,就死。
阿三对儿子大头说:“大头,你爸爸呢,要出门,挣钱去。挣到钱,回来给你治眼睛,给奶奶治腿,要出去很久,很久不回来。”
大头说:“你还是不出去,出去我们就想你,我的眼睛就这样也很好,看见和不看见没有什么关系,妹妹、你、奶奶看见,就等于我看见了。我想看的,你们都能帮我看见,我不想看的,也不想看了。”
阿三说:“我还是得出去,出去以后呢,你就是一家之主,你就要负责妹妹和奶奶的生活了。”
大头点点头:“我做得到,只是你不在,没人打我,我做错了事情,怎么办?我不知道悔改!你吩咐小头,以后我出错,让她打我,我就好了。”
阿三点点头:“这也是,以后啊,要是你做错了事,就只能自己打自己了,自己让自己悔改。小头比你小,她打不动,不过我可以吩咐她,她将来无论如何对待你,你都不能欺负她,也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大头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不动她一根手指头,也不允许别人动她一根手指头!”
阿三要出门了。
他在门外待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又看看门里的大头和小头,他拿了一根木头,用菜刀削了一道又一道,然后,他招手,“小头,你来,你来!”小头在玩毛线,她头也不回呢,“爸爸,我有事儿!”阿三把小木棍交给小头,“小头,哥哥大头脾气犟”,小头道,“对的,奶奶也管不住呢!要是他发犟脾气的话”,小头收了小木棍,“你让我打大头?他发犟脾气,我就打他!”阿三点点头。
然后,他拍拍身上的衣服,仿佛那里有很多东西没法抖落一样,他得走了,时间差不多了,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时间,一个时钟,现在是他该离开的时候了,不能再拖了。
崔浩和阿三一起在沪北公园里等黄纪良来,他们坐在宋教仁墓边,看着对面几个中年女人在跳扇子舞,阳光在她们身上闪动,人生真的很美好啊!但是,他却在送兄弟去死,“现在停,还来得及,你看呢?可以找其他人去!”阿三不说话,看着那几个跳舞的,他站起来走了两圈,“你放心,我去!这事儿,我惹下的,还是由我去,给个说法的好!”崔浩想起他上次在市政府门口看着林白玉和干梅丽静坐时的那种心情。现在,这种心情又回来了,他的心比上次冷,他能控制住自己了。“不要太煽情,像个女人。”他对自己说。
崔浩仔细打量身边的景象,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1913年3月20日,31岁的“宪政先生”宋教仁在上海沪北火车站被袁世凯密杀,1914年6月宋教仁墓地建成,有一万人来此瞻仰。现在呢,来这里的人只知道这是一处公园,却不知道这里还承载着一个人的梦想和失望。死者和他的墓地,成了扇子舞的背景,一片喧哗的寂寞看客。崔浩揭开手里的乌龙茶瓶盖,绕着宋教仁墓倒了一圈水,算是祭奠这位名人,也在心里和阿三诀别。
黄纪良过来了,他手底下夹着一只包,头发凌乱地耷拉在脑门上,穿着便衣,上衣的一颗钮脱了,看得出来,这身便衣,他好久没穿过了。崔浩看见眼前这个男人,是被悲哀彻底击倒了,看起来那么潦倒,一件事儿就能这样影响一个人,本来是别人对他的不公,现在却变成了他对自己的惩罚。
黄纪良看看阿三,“兄弟,拜托了!你干完了,我就让医院拔掉儿子的针管,让他安静地上路。”
阿三点头。
黄纪良道:“小海没死,凶手最多就是个十年二十年的徒刑,这正是那两个家伙希望的,十年二十年,换来我一辈子伤心。他们真狠!”
阿三道:“这件事儿,我有把握,放心吧!”
黄纪良掏出一摞钱,“我就这么多了,不够的地方,兄弟担待一下。”
阿三道,不用,这钱你收着,侄子看病要钱,再说,都是兄弟,哪里谈上钱?
崔浩道,钱,不用担心。
黄纪良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地图,对阿三道:“这是那两个人的住处,我们通过手机跟踪,找到了他们,给你4个小时,否则,我们的人就上去处理了,你处理之后,从这里出去!”
阿三点头,收了地图,把钱退给了黄纪良:“钱我不要,此去恐怕我是有去无回,钱没什么用。”
黄纪良又道:“动手的时间,就选择后天吧,崔浩去深圳,参加丝宝上市开锣仪式,这样可以避开嫌疑!另外,你动作要快,我们有人在跟踪那两个家伙!不能被警察抢在头里。”
阿三看看崔浩。
崔浩看着宋教仁的墓,阳光照在宋教仁的铜像上,铜像的阴影正好到了他的脚边。
崔浩提了行李,来接白玉,他要和白玉一起去深圳参加丝宝上市典礼。丝宝终于上市了,本来应该是他们高兴的时候,现在两人都高兴不起来,白玉更是懒散着,似乎不愿意去的样子,崔浩就催着她赶快整理行李。“急什么?事儿干完了,我们也该完了!”白玉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说,“回来,我就辞职不干了。”
崔浩料到白玉会辞职,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是,听白玉说出来,还是让人伤心。他几乎有点儿不能自持。崔浩从镜子里看白玉,浑圆的臀部轻轻地安置在沙发床上料理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内裤、袜子、胸罩什么的,她做这些似乎正常得不得了,完全不回避崔浩。崔浩转一下眼神,他看看窗外的阳光,阳光洒下来。
崔浩看见白玉往箱子里放面巾纸,就说:“你别拿了,我这里带了!”
白玉恼火:“你那里什么都有,你有,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玉叹气,拿了口香糖往箱子里放,她被崔浩打断了思路,脑子里短路,不知道到底要带什么了,崔浩又道:“口香糖,我也有,我看见箫燕放进去的!”
白玉气急:“你真是的,我说了你有的,和我有的无关,我不要用你的。”
崔浩道:“箫燕对你比对我好,我箱子里的口香糖因为你坐飞机怕耳朵疼,嚼口香糖可以缓解!”
林白玉心里想,崔浩啊,你这个呆子,我对你的心思,连燕子都看得出来,怎么你看不出来?
白玉让崔浩拿箱子,崔浩就提白玉手里的箱子。白玉说:“傻子,不是这个箱子,是那个!”
崔浩一看,白玉出差,竟然有三只箱子。
到了深圳,他们在希尔顿住下。崔浩躺在床上歇着,心里想着阿三,到底怎样了。
晚上要参加酒会,白玉在洗手间忙,白玉不能不重视这种场合,他们代表公司形象,她打扮得很细心。果然,一会儿,白玉出来,堪称惊艳,红色的旗袍,衬托着她窈窕的身材,真是无比妖娆的女人啊!白玉叫崔浩拿箱子过来,崔浩不知道到底要哪只,白玉道:“傻子!黑色的!”崔浩拿了黑色的箱子过来,白玉打开,崔浩才发现,里面全是男士的衣服,从里到外。白玉挑出内裤、内衣,然后是黑色的礼服,“定做的,你看看,每件上都有你的名字!”
崔浩看看,果然,都有“CuiHao”,“干吗那么复杂,街上买一点儿不就可以了?还有内衣?”
白玉拿了他的衣服,把他往洗手间推:“不行的!内衣不好,外面就是再漂亮的衣服,也是撑不起来了。”
崔浩在洗手间里穿了半天,他穿不来,他也没心思。一路上,他都在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尽量不让自己暴露出来,他不想让白玉也知道阿三的事儿,不想让白玉担惊受怕,这应该是她享受成功喜悦的时刻,就让她高兴一点吧。他在洗手间磨蹭着,衬衫的袖口怎么折叠,金袖扣怎么扣,磨着磨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白玉推门进来,他立即擦了眼泪。白玉帮他整好衬衫,最后命令道:“把裤带解了!”崔浩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白玉只好自己动手,解了崔浩的裤带,把衬衫的下摆重新理好,她的手在崔浩的裤子里来回动,摆弄衬衫下摆,崔浩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你是我看到的最冷酷的男人!”白玉靠在他耳边轻声说,说着拍了一下他,“好了!现在看看!”
崔浩看见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雪白的衬衫,挺刮,衬衫的白色是那种饱满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白,看了让人喜悦的白,然后是西装礼服,黑色的礼服,并不真的吸光,而是反光的,把自然的光线折射回来,重新发回人眼的时候,光线似乎被过滤了,一切不舒服的部分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有让人喜爱的部分,他从来不知道衣服竟然有过滤光线,让光线变得丰满圆润的功能,衣服可以这样给人视觉上的舒适感!
“穿着舒服吗?”白玉在他后面帮着料理。
“舒服!”他是真的觉得舒服,没有一个地方有牵扯的感觉,每个地方都很自然,这就是好衣服了吧!他说,“很舒服!好像一下子,就让我成了另一个人!”崔浩不想让白玉扫兴。他尽量挺直了身子,把衣服撑起来。
白玉在他身上贴了贴:“真香,干净的男人!”
崔浩有点儿晕,他心里想,他不能真让白玉和李愚结婚,这次回去,就得处理李愚的事儿,该让李愚知难而退了!
白玉把他扳正,对着镜子,似乎在欣赏他,又似乎在欣赏自己一手操持的服饰:“绅士吧!”她是在说衣服还是在说人呢?
崔浩道:“你是说,我是天生的绅士?!”
白玉笑了,贴住他,吻了一下他的眼睛:“对!”
崔浩道:“这些衣服真好!”崔浩地由衷的,他感觉得到白玉的贴心,可是白玉越是贴心,他就越难过,想到琛保平、阿三,他能让自己爱的人幸福吗?
白玉挽住他的胳膊:“是啊!太土气了!开完会,我们去香港,好好给你买几件!”
这个世界的事情就是这样,很蹊跷,你觉得走进了死胡同,没有希望了,光线却从胡同口透出,原来,墙后就是大道;有的时候,你觉得得意,走到底,看到的却是“无”,你只是空手而归。
刘学博看着长江口来来往往的船只,那些汽笛强而有力的轰鸣,那些往来穿梭如火如荼的大身影,让他从心里生出哀鸣来——他的世界就这样倒塌了,而身外的天和地呢,却丝毫也没有一点儿悲悯的意思。
“没有人能主宰自我!”他对自己说。他的一切都是国家的,没有了国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有什么自我可言?他很羡慕崔浩,崔浩什么也不怕,因为他为自己工作,他脑子里只有钱和自己的同党,他的自由来自他的钱,而他刘学博自己,就没有这样的好运,要剥夺一个人的自由,就剥夺他的财产,为什么他会恐惧?连老婆都怕,因为房子是老婆的,他什么也没有,为什么他会恐惧,因为失去厂长职位以后,他一无所有。他不能这样生活了,他要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独立和自由的尊严,过不依赖别人恩准的生活。
然而,他不是那种有血性的人,他还想活,活着就好,他想起他母亲的话,他有上海人骨子里的韧性,他知道活下去的路子。
戚华终于给了他一条出路,准备推荐他出任沪北朝阳钢厂副厂长。
戚华是好领导,她知道谁最需要什么,知道谁在她的提点之下得到了东西会最感激她,真想给戚华磕头,再生父母啊,这辈子的贵人,就是戚华了,只要有了这个人,就能活。
戚华说:“中国要做钢铁大国,以前是梦想,现在呢,差不多就要成为现实了,中国钢铁产量已经是世界第三,只要我们整合已有的企业,发展新技术,‘钢铁头号强国’就是我们的,现在上海在整合,你先挂个职。”
刘学博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总算是一条生路。他说他会把工作做好,辜负组织的培养和信任,但是,他心里知道,他不是以前的刘学博了。
“要有点儿全球眼光。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城乡二元结构,农民还可以接受现在的低工资,乡村还可以为城市发展提供廉价的自然资源、廉价的土地、廉价的劳动力。但是,这种好时光不会很久了,我们要利用好这个时机,把我们该做的做上去,做上去之后,我们要还这些债的,你要意识到这一点,钢厂将来要合并,要资本化,党和政府不能永远把你们抱在怀里,以后要把你们推向资本市场,你们做得好和坏,都在资本市场上由市场检验,好的买,不好的卖。当然,党和政府不会不管你们,在推出去之前,会给你们机会,会让你们融资做大、做强,谁不争气,推了还做不好,就不能怪党和政府了。”区长语重心长。
“我知道,区长,你放心。”刘学博道。
“你还要注意多观察崔浩,丝宝这几年发展太快,不稳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儿,我们区里还是相信老同志的,老同志有时候也会犯错,但是,毕竟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有宝贵的经验,和党贴心。”戚华强调。刘学博听懂了,崔浩不被信任,相反,崔浩太高调,走得太快,有点儿失控,戚华不让他死,让他活着,就是为了给崔浩一个提醒,给崔浩一个制衡。
“崔浩那里,我会盯着的,您放心吧。”他对戚华说。刘学博的脑子已经动起来了,他想的是如何整崔浩。
他不想放过崔浩,他已经抓住了崔浩的颈脖子。崔浩正在征用地块的中央地带的一幢历史建筑,俗称开普特城堡。这幢建筑具有革命历史意义,当年在这幢屋里战斗过的老领导,现在还健在,还能说上话,崔浩不了解这一点,他以为自己了不起,什么都不在话下,到时候,刘学博只要在这幢建筑上做做文章,崔浩的项目就得停工。刘学博像一只冬眠的蛇,他现在要把自己藏好,然后一举中的,咬住崔浩的脖子。
可是,回家之后,刘学博等了几个月,任命书都没有来,他最终绝望了,他觉得他被戚华这个女人给骗了!
崔浩和白玉两个人参加了丝宝上市典礼,又出面宴请了各路来宾和领导。回到宾馆,白玉一甩脚,鞋子从崔浩的脖子边上飞出,掉在了衣架边,然后“嘭”的一声,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字,躺在了床上,“崔浩,小崔?该怎么感激我?”今天的白玉艳惊四座,她跟随在崔浩身边,寸步不离,穿梭于政客、商人、名流之间,这样的场面,崔浩亏得有白玉相助,他才应付了过来,而且应付得非常得体,非常周到,让所有的人都满意,让所有人羡慕,让所有人赞美。崔浩不是虚荣的人,但是,他喜欢这种成功的感觉,今天丝宝上市,开盘后一路拉升,一直涨到175%收盘,如今,他的身价已经一夜之间涨到了18000万!
崔浩蹲下来:“给你做按摩服务?亿万富翁给你按脚,总归可以了吧?”
白玉稍稍有点儿醉了,她真的把脚举了起来:“好吧!享受一下亿万富翁的服务!”
崔浩当是她真想按摩一下脚,伸出手去,却不想白玉一脚揣在了他的胸口,白玉看崔浩踉跄着倒在了墙角,她大声笑起来:“你啊!连做流氓都不会!”说着,她翻身,一下子竟然翻到了床沿边,崔浩看见她在流泪,“白玉,干吗?”他给白玉按头,问,“是不是头上难过?”他想是不是白玉喝醉了难受?白玉趴在床上不动,“我是心里难过。不知道阿三怎么样了?”
原来白玉知道阿三的事儿。生理上难过好办,心理上难过谁有法儿办?白玉眼泪从眼窝流下来,积在耳朵里,“我要一份真情!你能给吗?”崔浩帮她擦着眼泪,但是,似乎永远也擦不完,崔浩问:“我会送一份真情给你的!”他在心里说,我要送你一幢楼,一个盛大的婚礼!但白玉没听懂,她觉得这个崔浩完全是傻瓜,“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谁要你的臭钱?”
崔浩帮她盖上被子,往外走,白玉在身后喊他:“不许走!”崔浩这才发现,白玉不是有点儿醉,而是真醉了。他把白玉抱起来,在床上放好,白玉却不听话,刚放好,又翻身,一条腿耷拉到床下,崔浩只好坐在地板上看着她。“知道我最想去哪里吗?”白玉讷讷地自语,“我想去西藏,去纳木错看圣湖!”
崔浩点头:“我带你去。”
白玉道:“你说过多少次了?你说要带我出去玩,可是去过吗?”
崔浩叹气,过去,太忙了,只想挣钱,没想过我们该怎么生活,他看看白玉,姣好的面庞上竟有深切的忧愁,为什么呢?过得不快乐吗?我们真正的快乐在哪里呢?“好!我们明天就去!”
白玉被morning call叫醒的时候,已是中午11点,房间里的情景让她大吃一惊,房间里布满了玫瑰,她被玫瑰的香味催醒了。她起身,梳洗了,正要出门找崔浩,服务员推着餐车敲门进来,餐车上是丰盛的早餐,煎鸡蛋、稀粥、咸菜、水果汁,都是她喜欢的,餐车上还有一张机票,一张写着她的名字的从深圳机场飞拉萨的机票。
服务生道:“崔先生说,他在拉萨等你,他已经为你预订了送机场服务,一会儿,我们会有行李员上来,帮您拿行李,有专车送您去机场!”
白玉的飞机从阳光明媚的深圳起飞,越过山水河流,向西。当她看见脚下那些密布皱褶的沟壑时,那些沟壑中一无长物,明净、安详,她知道了,那真正的神就在这远离尘嚣的时刻,她尚未抵达那些地方,而是在高高的空中和许多人一起飞翔。但是,神确确实实是来临了——神不在世上任何有形的地方,而在她的内心,神是时间,而不是空间,是某个相遇的“时刻”。
飞机降落了,在跑道上滑了一会儿,慢慢地停了下来,大家站起来,开始整理行李,打开手机,这个时候,她看见对面的飞机悬梯上,一群人抬着一只担架,把一个病人往飞机上送,有人乘着飞机飞来,有人躺在担架上被带走。白玉想,她来了,就一定有一个人离开,人间事就是这样,来来往往,白玉嘘了一口气,提了身边的小行李,她不知道来西藏是否对,崔浩在前面等她,她就要往前去,神没有启示她该做什么,那么她遵循自己内心的意愿,是否就是正确的呢?
她的手机上闪烁着崔浩的短信,崔浩在机场等她,她为昨天的醉酒感到羞愧,为昨天招惹崔浩的动机感到羞愧,也许她是在勾引崔浩,这是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隐秘的想法,本来她可以不让自己去想,但是,现在,她想到了,在这里,拉萨似乎有一种细微的提示,让她不能不想到。
崔浩在机场出口处的阳光里,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是藏人的帽子吗?14点的拉萨,天空深邃湛蓝,蓝得近乎绚烂,崔浩就那样站在人群的中央,后面是一个藏族男子。上路以后,她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多嘎·扎西贡布,多嘎这个姓,在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的时候就有了。
“多嘎·扎西贡布陪我们!”崔浩说,“刚刚下过雨,你来得正是时候,雨停了。”
他们坐在帕拉丁越野车上,崔浩并不说是去哪里,多嘎·扎西贡布似乎也是无话的人。
她看见窗外藏民们的平房,屋顶上飘着彩色幡旗,风就在那些旗帜之间翻飞,然后,她看见一些亮晶晶的水洼,水洼边上游弋着牦牛,她看见远处的山,还有经幡,那是一些更大的经幡,红的、白的,它们在山上飘飞,仿佛是山的灵魂。“知道我为什么想来吗?”她在内心问崔浩。崔浩不说话,看着窗外。
她说:“你知道吗?纳木错和念青唐古拉雪峰是神山圣湖,更是生死相依的恋人,他们彼此相伴七千万年,念青唐古拉因纳木错的衬托而英俊,纳木错因为念青唐古拉的倒映而绮丽。”
“多嘎·扎西贡布,说说纳木错吧?”崔浩若有所思,他们一起看着多嘎·扎西贡布的后背,多嘎·扎西贡布有浑厚的背影。
“纳木错是佛母的化身,是藏土十二尊神之一,你们去旅游,是去看,我们却是去朝圣!是去听,听神的旨意。”多嘎·扎西贡布的声音和他的背影一样浑厚,“唐古拉海拔7177米,山上的白雪千年不化,在我们藏人的心目中,它是头戴白色盔甲的战神,是历代藏王最崇拜的大神之一。”
多嘎·扎西贡布说完,不待接话,自己哼唱起来:
卓玛,草原上的格桑花,
你把美丽献给草,草就开花,
啊,卓玛,你有花的名字
美丽姑娘卓玛,
你有花的笑容,
你像甘甜的美酒,
你把歌声给雪山,
你把美丽给草原,
啊,卓玛,草原上的姑娘卓玛,骑马来,
像雪莲,
绽放在皑皑白雪之上,
啊卓玛……
白玉不知道多嘎·扎西贡布的哼唱是否有具体的所指,也不知道他的哼唱和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但是,她想卓玛是幸福的,有这样的男人在为她歌唱,多嘎·扎西贡布哼唱到最后,声音像在叹息,难道这个男人也有难言的苦楚?
多嘎·扎西贡布,遍地都是卓玛,却没有一个属于你?或者你还不知道你的卓玛是谁?
白玉,遍地都是卓玛,而你却不是其中的一个!
白玉想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开始翻山了,在最高处的那根拉峰海拔5190米。”多嘎·扎西贡布停了歌,“你把她叫醒,她不能睡,睡着了,说不定就醒不来了!”
崔浩拍拍白玉的脑袋,白玉艰难地睁开眼睛,她这才发现自己睡过去了。窗外是蓝的一望无际的天,她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他们是悬浮在空中的,“我们现在在5千米的山峰上。”崔浩的声音,可是声音为什么这么远?白玉头痛,一会儿,她看见了经幡、经塔、玛尼堆,风很大,仿佛能把那些玛坭堆上的石头吹起来,人们不断地往上垒石头,但是石头似乎并没有增加,万能的神,你在欣赏人间的祈祷,往复不断祷的告吗?多嘎·扎西贡布停了车,下去挑了一块石头,堆在玛尼堆上,又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系了一条哈达,回到车上的时候,他问崔浩:“你们要下去一下吗?”
崔浩看看白玉,白玉摇摇头!她头痛得就像要开裂一样,心跳得好像胸腔已经装不住它了,崔浩抱着她,扎西贡布递给她水壶,“喝口水,你是刚来西藏,没有休息就赶来这里,这里就是我们藏人也受不了呢!我们马上就下去,下去就好了。”
白玉摇摇头,她不要紧!
崔浩道:“给她吸氧吧!”扎西贡布爬到后备箱里面,去调试氧气罐出气量,崔浩把氧气管挂在白玉的头上,白玉望着崔浩,“不用吸氧!”她很执拗,小小地坚持着,她太珍惜这个时刻了,她不想让崔浩感觉她不舒服。
白玉头晕,无法思考,也许这里就是这样,不需要思考怎样把自己交出去,白玉很要强,她一直要强,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有多么脆弱,她从小没有父亲,小时候她常常等在家门口,望着街边走过的每一个男人,希望他们中间的一个,走过来,抱起她,希望她的父亲从那里边走出来。
但是,这个男人一直没有出现过!她的父亲,隐匿在人群中,隐匿在她母亲的故事里,她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高大、威严,像天神一样,所以,他不会出现在人群里,“你不要在街上等他,他不会从街上回来,他只会从梦里,或者我们的谈话里,突然就跳出来!”她的母亲总是说,如果她表现得很乖,他就会出现,她是多么渴望父亲出现啊!他会从哪里出来呢?从衣橱里?从米缸里?她疯狂地积攒小红花,每天她都要从学校带回小红花——老师奖励好孩子,好孩子才有小红花得,她积攒到10朵的时候,她问妈妈,“他该来看我了吧?”她妈妈不回答,她又问,“他会从哪里出来呢?会给我带什么礼物呢?”她妈妈还是不回答,积攒到20朵的时候,她妈妈说,你爸爸要来看你了,因为你很乖,表现很好,她就彻夜地等,等到她实在坐不住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发现她竟然睡到了床上,床头还有一盒大白兔奶糖。她妈妈说,父亲来看她了,只是看见她睡着了,不忍心叫醒她,是父亲把她抱到床上去的,父亲还给了她礼物,就是那盒奶糖。她多么懊悔啊,为什么自己要睡着呢?后来她越发努力地积攒小红花,那盒奶糖她舍不得吃,她知道要是她把那些糖都吃完,父亲就会像那些糖一样消失,如果她保存好那些糖,父亲就会在糖里,永远在。她后来积攒了无数的小红花,贴满了家里的各个角落,可是父亲还是没有再来过,那些糖经过夏天的时候开始纷纷融化,经过冬天的时候又纷纷结冰,它们活着,它们是活的,白玉对那些糖放心了,一年又一年,经过春天它们开始发芽,长出了绿色的叶子,而再次回到夏天的时候,不,那已经是第5个夏天,时间过得飞快,像鸡毛掸子从空中飞过留下的痕迹,那些糖突然消失了!“父亲拿回去了!”她对自己说,父亲收回了那些糖。
她躺在崔浩的怀里,看着远处草原上的牛,还有牛后面的山,她似乎一直在找男人。但是,从来没有男人让她这样惬意,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靠着,她闭上了眼睛。
“到纳木错啦!”扎西贡布停了车,
白玉跟着崔浩跳下车来,却发现自己两条腿不听使唤,腿发软,她几乎站不住,要倒下了,一个藏族汉子跑过来,“要不要骑马?骑马走一圈,舒服一点。”白玉摇摇头,扎西贡布从另一边搀了白玉,“你深呼吸!这个地方,氧气只有你们平原的三分之一,深呼吸才行!”白玉努力深呼吸,可是,头更晕了。
他们来到湖边,一个少年跑过来,“叔叔,阿姨,要不要挂经幡?我可以把经幡挂到山上最高的地方!
崔浩点点头。
少年给崔浩和白玉各一条经幡,经幡是卷着的,崔浩看不出到底有多长,他在上面写了“愿丝宝给爱它的人带来福祉!”他看白玉写什么,白玉却不让他看,他只好走开一会儿,白玉写的是“请神保佑崔浩和我能一直在一起!”
少年接了,风一样地跑了出去,小孩是由风做成的,要不怎么能在这里跑成风的形状呢?少年跑上第一个山头,向他们挥手,崔浩喊:“再上一个山头!到最高的山头去!”
边上卖经幡的许多人一起帮着崔浩喊,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把崔浩的话传过去,又把少年的话传回来,他们的话在空中长出了翅膀,还有金色的羽毛。
少年又跑,一直跑到最高峰——那对着纳木错的山崖上,他把经幡一头系在山崖上,向崔浩和白玉挥手,然后,跑下来,把经幡的另一头系在另外一座山头上。那两条经幡在风中伸出翅膀,飞向万能的神灵。
少年再次向着大家挥手,山下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站在崔浩他们的身后,看他刚刚挂上的经幡,仿佛他自己也在欣赏那经幡的舞动。
白玉倚靠在崔浩怀里:“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不等崔浩回答,白玉说:“我想死在这里,永远地睡在这里。如果我死了,你能带我来这里吗?”白玉在心里说,今天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此后的余生,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此生那微不足道的和最最重要的幸福,那倚靠在你喜欢的人的怀里的幸福,哪怕只是这一刻属于我的幸福,那看见天和地的幸福,我都已经体验过了。
白玉感到胸闷,头晕,她要坐在地上,那个藏族少年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垫在地上让她坐。崔浩掏出皮包,从里面拿出一沓钱来,从中抽出两张给那个少年,白玉半躺在地上,看着风中的经幡,她从崔浩手里拿过整沓的钱,握着少年的手,递给少年,少年说,“太多了!”白玉说,“姐姐要你以后每个星期都给姐姐挂,每个星期都挂新的!”少年点点头,白玉又说:“无论走到哪里,姐姐都会惦记你!惦记你的经幡!”少年又点点头。
白玉又对崔浩说:“答应我一个要求,可以吗?”
崔浩想都没想就说:“我一定做到!无论你要求什么!”
白玉道:“如果我死了,把我的骨灰带到这里,安葬在那座山上!”
崔浩抱抱白玉:“别胡说,你不会死的!说不定我死在你前面呢!”
“不!”白玉执著地说,“答应我,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就把你的骨灰带到这里来,让你长眠在这里,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也要这样!”
崔浩点点头。
多年以后,这个藏族少年长成了小伙子,他要结婚了,不再挂经幡了,但是,崔浩和白玉给他的钱还没有用完,他要把多下来的钱还给崔浩和白玉。
藏族小伙和他的新娘商量,他要把剩下的钱还给那个上海阿姨去,他的新娘尽管不舍得离开新郎,一分一秒也不舍得离开,还是为他准备了酥油、青稞酒还有糍粑,还是为他唱了送行的歌。
在上海的街头,人们看见一个藏族少年在流浪。他流浪了很久,询问他遇见的每一个人,但是,他遇见的人一边走一边摇头,这和纳木错是多么的不同啊,纳木错的人都互相认识,纳木错的人即使不认识,也会送给你骏马和酥油茶,让你上路,上海不是这样,他们都摇头,甚至脚步都不会停一下,他们对外乡人不理不睬。
藏族少年,不,如今他已是青年,花光了新娘给她的所有的钱,又花光了新娘缝在衣襟里的“贴心钱”,他饿得头眼昏花,走不动,白玉给他的钱,他一分也没花,那笔钱牢牢地装在衣袋里。
2006年7月的某个下午,他扒在火车底盘下面,想从上海回西藏,他在火车底盘上整整吊了17个小时,到兰州的时候,被铁路警务人员抓住了,他们从他身上搜走了那笔钱,罚没了那笔钱。
青年人说:“这钱不是我的,这是一位阿姨的,我要还她钱!”
青年人说:“这钱真的不是我的!”
青年人说:“我是为了还钱去上海的,我去上海不是打工,我没有找到那位阿姨,所以还没有还!我不能用这笔钱!它不是我的!”
青年人抱着警务人员的胳膊说:“这笔钱不是我的!”
青年人给警务人员下跪:“这笔钱我得还给一位阿姨!她说过,到哪里都会惦记着我,到哪里都会惦记我的经幡,我还想请她参加我的婚礼!”
警务人员说:“青年人,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一个瞌睡,就会要了你的命,只要你稍不留神,掉下去,就没命。”
警务人员说:“青年人,怎么能为了一张车票的钱,就这样不要命呢?打工挣了钱,就该堂堂正正地做人,乘车!”
警务人员说:“现在我们要没收这笔钱!你同意吗?你理解吗?”
后来人们看见一位身无分文的藏族青年,步行在兰州到拉萨的路上,人们看他从7月走到了9月,又从9月走到了2月,人们看见他不停地走,从阳光热烈的夏天,走到白雪皑皑的冬天,终于,他在唐古拉山口停住了,永远地停住了,他化成了雪,化成了冰,在风雪大作的夜晚,他呼唤着新娘的名字,化作了念青唐古拉神,而在纳木错等待他归来的新娘,也是在那个晚上,突然消失在风雪之中,人们都说,她化作了纳木错女神。
风和雪是他们的婚礼。山和水是他们的爱情见证。他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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