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侠，一手禅
——读苏忠诗集《一个人的击打》
□ 天岚
合上诗集，仍迟迟不知该如何下笔。苏忠的诗，让我在现代诗歌体系中一时难以准确找到思想可以栖落的参照系。苏忠说：“这些作品是于安静处，于酒浓时，自己与自己对话，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衍生物。”通过这句话，可以肯定这些成型的“铁艺品”，不知耗费了这位“打铁者”多少安静，多少气力，多少酒精淬火、挥锤猛击的夜晚！
套用尼采的话说：“这是一种高度的力感，一种通过事物来反映自身的充实和完满的内在冲动”，正如他所理解的酒神狄奥尼索斯那样：“在生命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肯定生命，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我称之为酒神精神。”
纵观苏忠的诗歌创作，不管是《吹剑》《白纸》的雪光剑影，《雪夜故人》《废人谣》的苍凉悲怆，还是《三生有命》《木鱼开口》《落子》等作品表现出来的禅悟穿透力，均充盈着一种强烈的热血暗涌的力感。向内表现为对人类精神矿藏的挖掘、对侠客精神的追忆、对自我人生的思考反省，向外则表现为对世态百象的判断批驳、对社会民族的忧患惊醒，以及对弱势境遇的声援倾述。比如：
镇定 风吹矮了远山
吹剑
在雪中
雪是剑的前生
剑是死去的雪
你拔剑
没有兵法的棋盘
对手谁是
雾在走
生前和身后
是一个血肉和一堆血肉的游戏
剑劈空
雪片片
凌迟这天穹万象
水成冰
就狂歌就策马就美人就醇酒就斩风
吐气如鼓
雪或剑
——《吹剑》
对于命运 我们俯首
不再抗拒或躲闪
鬓角的白发早已摇出了投降的旗帜
那些山坳驿站及风雨
已是没有意义的形容词
至于今晚 是饮酒的雪夜
我们该做的是 举杯 碰杯
一饮而尽
——《雪夜故人》
每一棵树都是个千手观音
无论谎言或方言
只要有风有阳光它都灿烂挥手
随缘随喜
——《千千禅》
客观而言，在由种种原因造成的民族自信和语言自信双重疲软的当下诗坛，该种富有强劲力感的言说，相对于所谓的“主流表述”是冒险的，然而这无疑又是可贵的。可贵的是，苏忠自觉地意识到这些，既没有屈从潮流，也没有遵随古人，而是心怀对艺术本身的敬畏心，以参与者的姿态进入到创作中，也正因此他的写作有了切入时代核心的利器，有了持续平稳提升的基因。
谁给了我此生执迷不悟的理由
谁让我跋山涉水灰尘满面
大雁在飞
晴川历历
——《大雁塔下》
拂晓以前
是情到深处的浓度
这山寺草长 蜘蛛蹒跚
窗前门后的风犹疑不定
你盈盈一笑 脱去皮囊
骷髅也好木石也好
骑虎难下的爱
我们都拼却一笑
挥霍着内伤和外伤
走在人世间
谁的青春不画皮
谁的江山不一品带刀
——《青变》
我不得不信 每个泥塑的神像
都是犯了天条的圣灵
都是失足后流放人间的囚徒
都是土木之胎
却能感应人间烟火的孽障
——《木鱼开口》
五千年的文明
有两行眼泪在流
一行叫长江
一行叫黄河
——《来生作业本》
这些无疑都是苏忠诗作中的佳句。当然，还远远不止这些。海德格尔说：“诗，是存在的神思。”而我同样相信，在诗与酒共舞的夜晚，或在情与义共融、意与境互通的那些时刻，苏忠正以劲力猛火锻打着江湖中传说中的那把剑，以日益精进的腕力敲击着心中的木鱼，以蛇打七寸的巧力敲打着世态华盖当当作响。他让庸俗生活中的一切存在，有了新的命名和意义。
击打，一个容易产生火花的动作，一个容易让人形成内伤的词。
诗歌从来就是一门孤独的手艺。虽然在市场经济泛滥的今天，它依然拒绝商品化，甚至被人谑为唯一不受经济危机影响的行业，但其可贵的价值正在于诗人的孤独赋予其中的高贵，在于诗人无愧于天地良心的坦荡，在于诗人的忏悔的勇气和与神思对话的澄明，在于诗人说出了被生活遮蔽的真相。这些没有价格的文字，我想或许是诗人于世间的价值。当然，也或许，我是错的。
生活在物欲横流的俗世间，没有谁能始终保证自己不失衡，但诗人要做的却是人文精神的中流砥柱，是在洪流中的坚持、坚守、妥协和不妥协，正如苏忠在《倒影》中写到的那样：“独立江岸边\我随波逐流\却深深知道\从未曾离开。”苏忠一手侠，一手禅，一边策马神游，健步如飞，一边又让思绪“回击在楼与楼之间不停穿梭的头颅”，他敢于与魔鬼魂神搏击，更情愿于空灵与悟彻处守望人生的种种情绪，然后付诸文字。
想起和苏先生品酒谈诗的夜晚，那时西山的雪在等待天晴，炉火和星光遥相呼应。
（作者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