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这又穷又破的崇文宣武,就是老北京的南城。京师重地,冠盖云集,王公巨卿,如过江之鲫,但只要一出前三门,就从上层社会走进了下层社会。
无论是上层社会还是下层社会,都是老北京,从文化上来说,南城文化更是北京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
南城是外城,崇文宣武基本相当于过去的外五区,穷人多,房屋逼仄,水道汙曲。离内城近点儿的地方,如崇文的花市南北,胡同还算平直,房屋还算规整,再往南一点儿,到天坛左近,就已经是效游的好去处和刽子手砍人的地方。龙潭湖更是一片水洼。五十年代修的幸福大街及两侧的胡同,就明显不是青砖大瓦的老房子,没什么院子,都是临街的门,也没什么门楼、门墩之类,更看不到花市的胡同里常见的砖雕,以及历史遗留的画在门楼上的某某当铺之类的残缺不全的招牌字样。
三里河、龙须沟一带更是随水道而建的小胡同,窄处仅能过人。
前门外稍好一点儿,也仅是商业热闹一点儿,往西南就是八大胡同,再繁华也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厂甸是个南城的特例,因为念书人常去而变成了笔墨纸砚书画古玩的集散地,往南的天桥已经是城市实际的边缘,虽然热闹,但北城大户人家教育小孩都是绝对不许去天桥这种地方的。再往南的陶然亭又是一片水洼,在老北京人的心中似乎已成远郊了,是踏青的好去处。
在清代,内城只能住旗人,入了民国,虽然旗民可以混住了,但南北城的普通市民之间,还是有点儿心理间隔,不但普通市民,就是戏曲、曲艺的艺人,都是北城的看不起南城的。“南城不出单弦,北城不出大鼓”,就是说单弦比较文雅,所以天桥儿的艺人唱不好,大鼓热闹而恶俗,北城的艺人也唱不好。梁益鸣也算一代京剧名家,叫了一辈子“天桥儿马连良”,也没怎么到珠市口以北演出过。
老北京讲究关城,不但东直门西直门这些门到晚上要关,就是前三门到晚上也要关的。有个故事说清代末季,一次巨富查家和九门提督在前门外吃酒席,天晚了查氏告辞要进城回家,时已关城。查氏就让九门提督通融一下,九门提督正是管这事儿的,拿了查氏一道:“不成,上命难违。”查氏大恨而去,片刻之下有人报九门提督:“前门外来了不少大车,上书‘查氏进贡’。”九门提督只能开门放行,亦大恨之。后终构陷查氏于狱。
这个故事可见:前三门要关,这充分说明内城没拿南城当自己人。查氏片刻间可以在南城找出几大车可供进贡的东西,充分说明查氏在南城有多少产业。一家人在一大片地方有这么多产业,也充分说明这片地方的其他人有多么穷。
崇文宣武虽然都是穷人,但物以类聚,穷人的类别也不尽相同。崇文多是手工业者,前二十年几乎所有带有老北京特色的手工业的工厂都在崇文,象牙厂、绒鸟厂、珐琅厂、雕漆厂、编带厂、玉器厂,木刻厂、第一绣花厂等。崇文的地名也很有此特色,打磨厂因玉雕作坊而得名,花市因绢花绢人而得名。当然,这些手工业在我们几十年的努力下已经几乎绝灭殆尽,土地改建商业小区,获得了不小的成果。前些天拆崇文门菜市场的时候,有记者问我:“把这么黄金的一片地改建商业中心,多么有利于区里的经济建设啊。”我很真诚地回答:“对,我也强烈建议把故宫平了盖个世贸天街。”
话说远了,拉回来。崇文因手工业多这个特色,所以虽然是穷人,脑子比较活泛,而且有一堆靠帮闲为生的人,说媒拉纤、当中间人、傍粗腿,这样的人不可恨,谁都得活着。
宣武就不一样,宣武的穷人多是以卖苦力为生,所以往往脑子一根筋,但靠力气吃饭,心态平和,而且多不多的老吃老有,所以他们的压力和老崇文的压力就不太一样。
崇文宣武的孩子都会玩,也都敢玩,也都有地儿玩,所以南城的孩子在学习上和文化程度上可以比不上北城,但在社会阅历和随机应变上过之。
南城,因其远离内城的上流社会,因其五行八作龙蛇混杂,穷苦人多市民气息很浓,让内城的孩子往往带有某种神秘的向往,就像《城南旧事》里小女孩听说自己要搬到南城去住时,说起“南城”这两个字时那种心境。
我就是南城出生的,在我出生的时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南城北城的差距似乎没有那么巨大了,但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的说法依然流行。从教育上就能看出来,北京城的教育,一提就是东西海,再提还是东西海,崇文宣武的市重点也仅仅相当于东西海的区重点,而崇文一个区也仅有汇文中学一所市重点中学。孩子们也依然淘气,或用比淘气更严重的词儿来形容。我算“又肉又面”的了,小学时也曾跟着大伙翻墙偷工厂仓库里小画片,当然我只敢在墙上望风。前些天初中同学聚会,多年没见的小朋友们叫我当年的外号“大炮”、“炮哥”,让我唏嘘不已。
说了半天,似乎都在说南城不好。可你要能我的字里行间,看出我对南城深深的热爱,看出我恨不得趴在地上热烈拥抱南城的泥土,和那泥土中深埋的历代尸体,那你是知音。
崇文和宣武都没有了,并入了东城西城。我无所谓赞成或反对,本来行政区划的划分和老百姓就没啥关系,历史上所有的地名哪有没改过的?包括的面积哪有没变化过的?从文化上说,北京土著都已经迁到了五环以外,不存在南城文化消亡的问题,因为早就消亡了。但只有一点置疑。东西城不止是五十年代合并东单区东四区、西单区西四区形成的行政区划,更和南城一样,是地理名词。我在天坛边上住了三十多年,你忽然跟我说我住在东城,我就很混乱,更不知道以后和我儿子孙子怎么解释。最好改名“文东区”“武西区”,我主皇爷驾坐龙楼,文东武西列立两旁,才能代表天下的老百姓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