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过饿的诗人■ 洪烛
在饿死诗人的年代,他没被饿死,但他是挨过饿的诗人,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在他的性格中,似乎比心理上的痛苦留下更深的烙印。当别人用大脑思考,他用胃来思考。胃肯定比大脑有更好的消化功能,他描写的事物都被浓重的胃酸浸泡过,他一边吸收着营养,一边又不可扼制地“中毒”了。他吸收着形而上的营养,却中了形而下的“毒”。别人用心灵凌空蹈虚,他的肉体却不可能缺席,给飘逸的激情系上沉甸甸的锚。他的诗即使在九级浪中也不会轻易翻船。因为他已在水底深深扎进了自己的根。挨过饿的诗人跟那些吃饱了撑的诗人就是不一样啊。
如果你们写的是先锋文学,那他写的就是“急先锋文学”,是先锋文学中的先锋文学。他比你们大家都要急,都要猛。都要孤独。他从来不结盟,他眼中只有前方,没有别人,他不相信自己还有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所以,他的作品也无法归类与定位。一位无法归类的诗人,探求着他那无法定位的文学,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壮的姿态。
诗意永远比诗更重要。诗意是诗的母亲。很难想像,一个人心中没有诗意的时候,能写得出诗来,即使写出来,不过是一些分行的文字吧?相反,一个人心中充满诗意,即使没写诗,他在精神上已接近于诗人,或者说已是最彻底的诗人。好诗都是写出来的诗意。而没写出来的诗意,构成一个人心中最隐匿的诗,他成为自己惟一的读者。作为文体的诗尚未诞生时,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就有诗意。当人有思想有感情,诗意就存在了。可以说诗意标志着人类真正的进化与成熟。
文学的传播可以是世俗化的,文学的创作永远应该是神圣化的。越是承担着神圣的使命,越是容易对世俗造成最大的影响。文学是为影响乃至改变世俗而存在的,使形而下的世俗因为景仰形而上的神圣而得到提升与进步。
诗人是一个民族语言的的步兵。他冲到哪里,哪里就是前线。他对语言的贡献恰恰来自于他对语言的现有体制的突破。他为实现更多的可能性而战。越是功勋卓著,就越是伤痕累累,那些既定的铁丝网会把他前倾的身体划破,可他把疼痛变成了诗篇。跟受伤相比,他更怕的是所有安全感而带来的麻木。
诗有眼晴,当然,有的诗长眼睛,有的诗不长眼睛的。但我想说:好诗都拟人化地长着眼晴,有自己的感受与灵魂。即使同样作为诗眼,有的诗是睁着的,有的诗是闭着的,还有半睁半闭,似看非看的。它没有抬头看你,却在低头看路,好诗都是有方向的。它没有看你,却在看着一条通向你的路。这样你就很容易走近它了。这样你就不容易在一首诗里迷路了。一首长眼睛的诗不仅能读懂你,还能读懂自己。这样才能被你读懂了。一首先天性失明的诗,连朦胧诗都算不上,注定是读不懂的,是不知所云的。那是因为它的作者在写诗时没长眼晴,或者说根本没有用心。
一首诗也有城乡结合部。并不见得就在一行与另一行、一个段落与另一个段落之间。一首诗里应该既有客观世界,又有主观世界,是主观与客观的完美结合。在主观与客观的结合部,严丝合缝,甚至水乳交融。那横空出世的一系列意象,既是外物的投射,又沾染着作者的心血。它是有体温的。通过意与象的结合部,你不仅看到作者所看到的,还想到作者所想到的。一首诗,还应该给作者与读者超越时空的结合提供无限的可能。
时间让人感叹,空间让人感叹,诗就是对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感叹。诗人就是对时空感叹着的人。他的感叹使时间与空间变得更神秘了,并且获得额外的魅力。他的感叹,同时也使自已变得更神秘了。他借助时间与空间的力量而使自己更为有力。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首好诗不是出自对时空的感叹。没有一首好诗能够与时空无关。
不知道历史有几成是真的?可以肯定的是:从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真实的历史。诗人关注现实,因为它是活着的历史。诗人关注历史,因为它是死去的现实。诗人的关注如果不能使历史更真实,那么就让它更虚拟一些吧。正如有句西方名言:“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对于诗人来说,每一首诗都应该是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