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生活的诗意消解与审美抒写
——对于坚《零档案》和谯达摩《第一波罗蜜》的解读
诗人于坚(1954—)的《零档案》[1]和谯达摩(1966—)的《第一波罗蜜》[2]是我所读到的在中国近20年诗坛具有代表意义的两个典范文本。分别作为“民间立场”写作、“第三条道路”写作的杰出代表的于坚和谯达摩所倡导的诗歌写作理念,在他们的这两首代表性的诗作中得到充分体现。《零档案》和《第一波罗蜜》可以说都对个人(或诗作者)的历史生活进行了较全面的回忆性描写:前者在对个人的丰富而又零碎的档案内容进行的语言的狂欢化解构的过程中消解了档案在人们心目中的神圣与崇高,呈现出世俗化生活最本真的面目,揭示了现代人存在的意义和宿命;后者在对自己童年生活的追忆中,对作者的思想灵魂的栖居之地故乡进行了唯美主义的描写,作者总是在故乡的表征之象清晰现形之处,适时穿插《金刚经》的不住色相的思想,从而揭示了现代精神流浪人无家可归的生存境遇,并试图提供解决这一生存困境的精神处方。《零档案》和《第一波罗蜜》分别诞生于上世纪之末与本世纪之初,都有着丰富特定的时代文化内涵。
《零档案》写于1992年,1994年刊于《大家》杂志的创刊号,1999年2月收入诗集《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台湾唐山出版社)。这首共290行、5659言的长诗在于坚的诗歌创新实践活动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中国新时期的诗歌发展史上产生很大的影响。《零档案》的发表,在当时中国诗坛掀起了不小的震动。对于它的成败,众说纷纭,有人说《零档案》是诗歌革命的一面旗帜;有人说《零档案》不过“是诗人于坚的一种语言试验”;有人说这是“非诗”;也有人说“这首诗所存在的价值,只在于它的可供研究性。”这种褒贬不一、众声喧哗场面再一次将于坚推到了中国诗坛的中心位置。于坚被认为是相对于“知识分子”写作的“民间写作”的代表人物,他能自觉地站在民间的立场上为诗歌的健康发展积极开拓新的空间。于坚的诗的风格是以通俗易懂的口语表现对日常生活的体悟,因此读于坚的诗很轻松,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他的《零档案》。
我总认为任何一种文学创作实践活动的价值和意义都可以从紧密相关的写什么、为什么写以及怎么写等几个方面加以研究和考察。
档案是与每个公民的身份、阅历密切相关的东西,在中国特定的历史条件有着特殊的丰富政治文化内涵。于坚在《零档案》中使用了“赋”的修辞手段、自然主义的笔法,狂欢化地使用日常的话语,从而对档案的原有的神圣和神秘进行销蚀与拆解。
为了弄清楚《零档案》写的内容,我们有必要考察现实生活中档案的本来面目。档案是人们在社会活动中形成的保存起来以备查考的文件,它是历史的原始记录。档案的种类繁多,形式多样。从档案载体形式来看,有甲骨、石材、泥板、纸草、羊皮、铜铁、竹木、纸张,以及磁性材料、感官材料、光学材料等,如录音带、录像带、计算机磁带、影片、照片、磁盘、光盘等。显然《零档案》中档案是以纸张作为载体的。从档案的记录方式来看,有文字、图形、符号、声频、视频等记录手段。显然《零档案》中档案是以文字为主要记录方式的。档案的作用是:机关工作的查考凭据;生产活动的参考依据;科学研究的可靠资料;政治斗争的有力工具;宣传教育的生动素材。我想对文革记忆犹新的于坚对档案的政治斗争功能一定会有深切的体验。
档案的收集、整理、鉴定、保管都有严格的要求,人事档案具有专一性、机密性、动态性,这些特点在于坚的《零档案》的开端《档案室》中作了细致的描写:于坚写的是极具专一性的“他那一份”的个人档案,档案的机密性规定本人不可以看自己的档案材料,档案管理者同样看不到自己本人的档案(档案管理者的档案在另外的档案室、档案馆、档案局保存)。作者首先交代档案存放的位置,五楼密室档案柜8排64行 ;档案的总个数1800,他的那份页数、字数、重量分别是50多页、4万余字、1000克。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似乎是一个档案管理者,他带领着读者一同进入那间神秘的档案室,并为我们准确地找到他那份档案。“他的肉体负载着他/ 像0那样转身回应 / 另一位请他递纸/ 他的大楼纹丝未动 / 他的位置纹丝未动/ 那些光线纹丝未动/ 那些锁纹丝未动 / 那些大铁柜纹丝未动 / 他的那一袋纹丝未动”。“他”工作在二楼,每天为了档案工作,档案似乎成为自己的影子,一个为自己影子工作,被自己的影子控制的人的生活的价值和意义是虚无的。
诗人从《档案室》写起,将神秘的个人档案直接展现在读者眼前,进一步带领读者一起追问这档案的来源,因此全诗从出生史、成长史、恋爱史、日常生活、表格、卷末等方面展示出档案的动态性特征,呈现出宏伟的叙事结构。
现行人事档案的内容是极其丰富的,大致包括如下内容:1、履历材料2、自传材料3、鉴定、考察、考核材料4、学历和专业技术情况的材料5、政审材料6加入党团及民族党派的材料7、奖励材料8、处分或者复查平反材料9、调动、聘用、招用、劳动合同、复员退伍、转业、工资、保险福利待遇、出国、退休、退职等材料10、其它材料。档案伴随人的终身,即使人去世档案也不能销毁。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的个人档案的第一份材料大概是入团申请书,现在的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设立个人档案,《零档案》从一个人的出生写起,极尽诗人想象之能事。
为了显示档案丰富的内容,《零档案》作者运用了“赋”的表现手段,对任何一个细节都不遗余力地进行铺陈,这很类似于自然主义小说的创作方法。但在语言的运用上体现出于坚所特有的语言风格:全诗的词语没有主次之分,一律平等,从而体现出词语的民间狂欢化色彩。“狂欢化”是俄国文艺学家巴赫金(1895—1975)潜心研究、精心架构并在拉伯雷研究中全面阐释的理论术语,它倡导一种渗透狂欢精神的艺术史观,是艺术分析批评的诠释策略。“狂欢化”是一种由诙谐因素组成的特殊的语言符号系统。这个语言中的词语和形式具有双重指向性和巨大的象征概括力量。生活中许多重要的方面,确切地说是许多深层的东西,只有这种语言才能理解、发现、表达。“狂欢化”植根于民间诙谐文化的沃土之中,充满了无限创造力的开放体系,在整个人类文化中,都是普遍存在的。狂欢精神能发现矛盾并用笑和幽默的态度将矛盾排除,从而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心理满足。就心理的机能而言,它具有释放的功能,是一种自由意识的突然放纵、一种心理的解脱、一种心灵的松弛、一种压迫被排除的快感,它具有理想化和乌托邦意义。狂欢节是一个重要的民俗活动,是民间狂欢的集中表现,那种通过苦难和死亡而得到新生的感觉,是狂欢文化的深层积淀。狂欢节体现了诸种意识形态的互文性。狂欢节上形成了一整套表示象征意义的具体感性形式的语言。狂欢节的最重要的价值在于:颠覆等级制,主张平等的对话精神,坚持开放性,强调未完成性、变易性、双重性,崇尚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摧毁一切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3]
《零档案》中话语的狂欢无处不在,最集中的体现为卷四 日常生活部分:1 住址2 睡眠情况3 起床4 工作情况5 思想汇报6 一组隐藏在阴暗思想中的动词7 业余活动8 日记。日常生活相对于一个人的出生、成长、恋爱在个人的档案中是无足轻重的,况且作者使用的是夸饰、反讽的修辞策略,作者的解构企图就是在这样叙事策略中完成的。最集中的表现莫过于如下两段:
5 思想汇报(根据掌握底细的同志推测 怀疑 揭发 整理)
他想喊反动口号 他想违法乱纪 他想丧心病狂 他想堕落
他想强奸 他想裸体 他想杀掉一批人 他想抢银行
他想当大富翁 大地主 大资本家 想当国王 总统
他想花天酒地 荒淫无度 独霸一方 作威作福 骑在人民头上
他想投降 他想叛变 他想自首 他想变节 他想反戈一击
他想暴乱 频繁活动 骚动 造反 推翻一个阶级
6 一组隐藏在阴暗思想中的动词
砸烂 勃起 插入 收拾 陷害 诬告 落井下石
干 搞 整 声嘶力竭 捣毁 揭发
打倒 枪决 踏上一只铁脚 冲啊 上啊
批示:此人应内部控制使用 注意观察动向 抄送 绝密
内参 注意保存 不得外传 “你知道就行了 不要告诉他”
同样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卷五(表格)的第1 部分
1 履历表 登记表 会员表 录取通知书 申请表
照片 半寸免冠黑白照 姓名 横竖撇捺 笔名 11个(略)
性别 在南为阳 在北为阴 出生年月 甲子秋 风雨大作
籍贯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年龄 三十功名尘与土
家庭出身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职业 天生我才必有用 工资 小菜一碟 何足挂齿
文化程度 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 本人成分
肌肉30公斤 血5000CC 脂肪20公斤 骨头10公斤
毛200克眼球一对肝2叶手2只脚2只鼻子1个
婚否 说结婚也可以 说没结婚也可以 信不信由你
政治面目 横看成岭侧看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民族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 星座 八字 属相 手相 胎记
……
于坚无所顾忌地糟蹋语言、蹂躏语言,同时话语也在蹂躏着他和读者,这或许正是诗人追求的艺术效果。全诗最后诗人不忘记向读者介绍毫无意义与价值的档案制作与存放(附一),至此诗人对词语的蹂躏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诗人对词语功能的淋漓尽致的发挥,收到了诗人的预期效果。
附一 档案制作与存放
书写 誊抄 打印 编撰 一律使用钢笔 不褪色墨水
字迹清楚 涂改无效 严禁伪造 不得转让 由专人填写
每页300字 简体 阿拉伯数字大写 分类 鉴别 归档
类目和条目编上号 按时间顺序排列 按性质内容分为
A类B类C类 编好页码 最后装订之前 取下订书钉
曲别针 大头针等金属 用线装订 注意不要钉压卷内文字
由移交人和接收人签名 按编号找到他的那一间 那一排
那一类 那一层 那一行 那一格 那一空 放进去 锁好
关上柜子 钥匙 旋转360度 熄灯 关上第一道门
钥匙 旋转360度 关上第二道门 钥匙
旋转360度 关上第三道门 钥匙 旋转360度
关上钢铁防盗门 钥匙 旋转360度
拔出
于坚的《零档案》与写于1984年6月的《尚义街六号》(代表作)、《作品67号》(《中国青年报》1995年12月1日)在语言风格上有内在的一致性。于坚《零档案》的主题,在我看来与《作品67号》是一致的。后者是前者的主旨(生命有无数形式 活法不止一种)的精练概括,前者是后者的详细语言阐释(重在对导致生命无意义、无价值根源的挖掘与剖析)。作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诗人于坚在诗歌的语言所进行的世俗化、平民化的探索是他一贯的风格,而《零档案》地毯式轰炸般地使用语言炸弹进行的语言尝试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还是不多见的。
第三条道路的代表诗人谯达摩写于2006年收集在《第三条道路》的长诗《第一波罗蜜》,共分九品、418行,约万余言,充分显示了诗人驾驭宏大叙事的能力。童年、家乡是长期客居他乡的文人回忆歌唱的永恒主题,长诗《第一波罗蜜》以鲜活的审美意象向读者展现了诗人的故乡、童年情结,这无疑是诗人的童年档案的诗意书写。像《零档案》写一个人的出生史、成长史……一样,诗人也写了自己的出生,在第九品(永恒的诸神!与你们同在,这联盟永不破裂)中说:与时间之神缔约——1966年农历4月17日,那天除了雨,还是雨。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时间,同样不可选择自己的故乡。诗人对地处云贵高原的家乡谯家岩作了精细的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谯家岩是云贵高原的隐秘心脏。方圆八百里天无三日晴,地无三日平,人无三分银。我的故乡——谯家岩/天生的摩岩石刻/像一枚钉子牢牢地依附云贵高原/举着稻草或葵花杆扎成的火把/我从这个岩洞出来,又进入/另一个岩洞: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在洞中,钟乳石是神秘的/蝙蝠是神秘的/风,还有暗河都是神秘的/总之,那里围绕着富饶,围绕着明朗,时间的顶峰上覆盖着茫茫白雪/……我的故乡——谯家岩/那里围绕着富饶,围绕着明朗,时间的顶峰/顺着顶峰而下/我的亲人一生与云雾为伴/与炊烟为伴/仿佛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享受一月的雪花、二月的凉风、三月的细雨/四月的犁铧、五月的青草/六月七月八月的太阳、九月的/沉甸甸的庄家、十月的煤/十一月的火、十二月的火塘/总之,那里围绕着富饶,围绕着明朗,时间的顶峰上覆盖着茫茫白雪/……(第三品:那里围绕着富饶,围绕着明朗,时间的顶峰上覆盖着茫茫白雪)。在这里诗人使用了《诗经》中重章复沓的表现手段,繁富渲染故乡的富饶、明朗、纯净。而在这美丽富饶的故乡谯家岩,诗人童年活泼、天真、优美的天性得以充分展现:我的故乡——谯家岩/背着一座大山/背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杂柴:檀木,杜鹃/刺藜,野枇杷,山枣……/而我/和野猪、獐子、松树、山鸡、猫头鹰、喜鹊、刺猬/常常出没其间。更多的时候我在腾云驾雾,捣鸟窝,砍柴/割草,放牧牛羊,偶尔也唱唱来自天山的山歌……在这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中诗人一定做了不少令同龄孩子向往的迷人美梦,美梦之一是:深入峡谷幽深的底部/摸鱼儿,翻螃蟹,抓泥鳅,寻找娃娃鱼和前年乌龟。
诗人童年的梦是那么美好,而现实生活确是残酷的。五十年代末的大跃进、六六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给新中国诞生后五十、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造成极大的难以抚慰的心灵创伤,诗人也未能逃脱这民族的噩运。诗人的作品中艺术的展现了自己童年的苦难与忧伤:雷击之后,天空的奥秘并没有出现/相反,一树乌鸦/开始——褪毛/开始收拢欲念,不飞,让万物停下来/让暴风雨/进入混沌状态……我的童年生涯/父亲在监狱/我的少年生涯/父亲也在监狱/而在我的青年时代/父亲却手执一柄利斧/剁掉了我的神,此刻我说的是那棵上千年的古树……我家的大门,檀香木门槛是多么高阿/阴阳先生在堂屋绕来绕去/敲击法器(锣、钹、鼓),烧纸,念经,诵忏/而我始终跪着,在大门槛里跪着/双手捧着招魂幡/面朝西边绵延起伏的青山,跪着,为父亲招魂/——魂兮归来,父亲。(第四品:父之闪电,要用自己的手来把握,它本身)
谯家岩是诗人的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的地方,他们生于斯、死于斯,在这块富饶而又贫瘠的土地上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为了生存劳作不辍。诗人对他们的顽强的生命力进行了形象的描写与讴歌:此刻金黄的麦穗倾向一侧,宛若倒向秋天/这是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共同完成的盛宴/在秋天广袤的背景图里,他们,像画家,在搜集大地的美/……首先是搜集一棵被散落在地里的麦穗/它悄悄倾斜着/仿佛欢乐的水桶悄悄地倾斜在井底,冒着一连串的水泡儿/……他们,搜集着,一块块砖/一片片瓦,一幢幢/木石结构的房子/房顶上渗出的一缕缕炊烟;他们,像画家,搜集着鹅卵石小路/雨天的泥泞,阳光下赤裸裸、一丝不挂的荒唐可笑……在与艰辛勤劳的长辈的朝夕相处中诗人对生存、人生、世界有了初步的理解,诗人的启蒙教育正是从这里开始。诗中说:我知道,我当时只有五岁,在不自觉地搜集偏僻的人类的故事/这些大地上的美/在云里流传,在雾里流传/在高山上流传,在大河边流传/这些偏僻的人类的故事,这些大地上的美,在心里流传……(第六品:他们,像画家,在搜集大地的美)。
诗人并没有像自己的长辈那样死死固守谯家岩这块富饶而贫瘠的土地,因为:作为大地和布满星辰的/广天的儿子,“我的法是用来渡过生死之海,不是被执着不放的。”/是的,没有人能控制风,而风的行踪/最终消失于敞开者的一朵花,一根草,一滴露水。走出偏僻的故乡进入到更加开阔的人生领域这或许是诗人生命意识的觉醒,也只有走出去才有日后对故乡的回味与神往。诗人说:时间之神逶迤而来。你们,你们是欢乐者/肩膀上的麻布口袋里/装着起伏的群山,山外是山,山外还是山。而崇山间那条闪光的锁链/是乌江。顺流而下,我的家乡离我越来越远/我们——欢乐者——时间之神,我能重返家园吗/……离开谯家岩/我感觉那匹马一天比一天瘦了/我感觉大地上有一块地方在等待着埋葬这一切/……时间之神逶迤而来,你们逶迤而来。是的,你们是欢乐者/你们必将经过我的故乡——谯家岩。告诉你们吧/谯家岩之所以被群山包围,因为它是源头,是时间之神和万物的源头。这些话语富有深刻的人生哲理,是浪迹天涯的诗人对故乡深情的回望。一般说来中年人最容易产生挥之不去的故乡童年情结,中年是人生的承上启下的阶段,为了事业他们可以背井离乡,他们走的很远,然而他们与故乡血脉相连的脐带还尚未剪断。因此,事业一帆风顺时他们需要和故乡的亲朋好友分享成功的喜悦(这种民族集体无意识在古代主要表现为衣锦还乡、光宗耀主),遇到挫折打击事途处于逆境时又往往需要来自故乡情感的慰藉。这正是现代人生存的两难境地:一方面为了生存发展他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故乡,他们会时时感觉到自己在流浪,有时尽管离家并不遥远、交通工具十分便捷,但是回家的行动却一直被延宕,从而使回家的路变得更加漫长。如果将这样的人生体验艺术地写入文学作品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就是典型的例子。《朝花夕拾》写于1926年,是鲁迅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回忆,鲁迅当时45岁。《朝花夕拾》是作者在颠沛流离中完成的,现实中的挫折与痛苦常使人倾向看重“过去”和“未来”的价值(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如此)。《朝花夕拾》是鲁迅在残酷的现实与往日人生片段对比中有选择地拼合成的美丽温馨的图画,它是中国文学史上永远盛开的诱人的艳丽奇葩。《第一波罗蜜》以诗歌的形式很好地驾驭了丰富的家乡回忆的题材,我们有理由相信,诗人如果以散文、小说的文学样式来写,同样会取得成功的。
阅读长诗《第一波罗蜜》感觉诗人很有灵性、悟性、品位、境界,诗人在第二品(火的精神分析)中写道:火是自然存在的……火在燃烧,火的精神乃是追求灰烬……我在火中居住。其中的火既是欲火,又是圣火,这让人联想到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艾略特发表于1922年的长诗《荒原》的第三章《火诫》描写世俗人受着欲火的煎熬,并以伦敦这个不真实城市中的打字员等小人物的淫乱行为作为旁证,说明现代人醉生梦死。《火诫》的深刻寓意来自佛教教义:人应该过圣洁的生活,不能引情欲之火烧身;火之焚烧亦能使不洁者净化,在死亡中再生。在诗人看来,健康的两性关系是人类精神再生的重要基础,而现代人却只知道沉溺于欲火,不能自拔。在第四章里(《水里的死亡》)诗人指出,现代人只有向天主投降才能求得解救。由此,我们不难理解,《第一波罗蜜》最为可贵的品质在于,诗人将《金刚经》的思想内容贯穿全篇,这样全诗的意境就不再局限、停止在狭隘的个人故乡情境之中,而上升到“禅境”“空境”高度,从而为在表征故乡艺术形象的审美塑造中所体现出的凄美风格,注入了悲壮、雄浑的因素(本文省略号部分)。在长诗《第一波罗蜜》中我没有感受到《零档案》中所处处流露出的世纪末无奈、浮躁、悲观情绪,却体会到了新世纪诗人经过理性思考后所拥有的乐观、自信、自如的品质,诗人无疑为价值标准丧失、生存意义遭受质疑的现代人开出了一剂拯救灵魂的药方,尽管这药方的寓意和艾略特的一样都出自宗教教义。
《零档案》《第一波罗蜜》作为中国当代诗坛最重要的两个流派(民间写作、第三条道路)的代表诗人(于坚、谯达摩)的代表作,无论在其庞大的结构,还是叙事风格上都体现出极其相似之处。从地缘关系上看,两位诗人都出生、成长于云贵高原。云贵高原地处中国大陆的第二阶梯的西南边陲,自华夏民族进入文明史后,由于那里交通闭塞、文化落后,因此那里很长时间一直被中原人认作是狄夷人居住的荒蛮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那里特殊的文化习俗,那里的人们深层心理积淀了生命本体的原始意象,自古养成了与宇宙之神交流沟通的集体无意识,在文学的样式上更多地保存了颇富宗教色彩的古代长篇叙事诗、歌谣等。在长诗《零档案》和《第一波罗蜜》里我们似乎可以感觉到这种遗风。于坚1954年出生,谯达摩1966年出生(都为属马之人),马的狂放桀骜不驯、浪漫而富于遐想的特点似乎都在他们的诗中有所流露。
同样,对两首长诗同中之异的分析也必须将它们置放于各自产生的特定的话语环境之中。诗歌是文学艺术的最经典样式,它是时代风云变幻的晴雨表。1992年是我国改革开放10余年,市场经济得到初步发展,传统价值观被打破(或正在被打破),新的价值观尚未建立,价值观混乱、信仰虚位的历史时期,《零档案》正是中国当时人们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当我们在阅读、接受《零档案》叩问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时候,必须对其所产生的负面价值保持清醒的认识。21世纪的中国随着世贸组织的加入,中国的经济、文化已经融入了世界的大格局中,经过五、六年的发展,一切非常规的游戏逐步被取消,今天的中国人能够站在更高的位置上理智地看待一些问题,其思维呈现出多极、发散的特点,打破了原有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长诗《第一波罗蜜》为我们所开拓的宏阔视界可以说这是当下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尤其是精神境界的艺术折射。因此可以说,长诗《零档案》《第一波罗蜜》是中国当代诗坛不可重复的经典范本。
主要参考文献:
[1]于坚:《零档案》,《大家》杂志1994年的创刊号。
[2] 谯达摩:《第一波罗蜜》,《第三条道路》,九州出版社,2006年版。
[3]巴赫金:《拉伯雷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6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