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童年(八)


 

人生童年(八)
 
在我的心目中,最大最坚固的就是我们县城的城墙了。第一次看见围着城墙的,我很高兴,认定它就是我们县的城墙,心里还埋怨画画的人,为什么不把城楼的飞角碧瓦、飞龙怪兽画上去呢?等我知道它根本不是我们县的城墙,而是万里长城时,我又认定万里长城没有我们县城的城墙好了。但是,我到如今也还没有上到城墙去。当然,我是早就想上去的,但是爸爸妈妈不让我上去,多次告诉我,小娃娃家不能上城墙去,说上了城墙,就要被城隍菩萨抓去,就要挨枪子儿,就要永远见不到爸爸妈妈。李爷爷说的又有些不同,他说:上过城墙的男娃娃长大了都得去当兵吃粮,女娃娃则都得嫁给当兵的。我问他:上了城墙就一定会被城惶菩萨抓去吗?一定要挨枪子儿吗?他告诉我,那就要看你的命了,城隍菩萨可不敢随便抓人,那命大的它就怕,不敢抓你不说,还要保佑你升官发财呢。
我从小就想上城墙去看,当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也不知道什么叫升官发财。只是想上去看看,还有就是试试是不是真的会被城隍菩萨抓去,会不会挨枪子儿。我曾带领小伙伴偷偷去登过,但都是才上到一半,小伙伴们就发一声喊往下逃,好像突然遇到了什么怪物一样,我也只好跟着大家往下逃,每一次都是这样。今天,没有想到我真的要上城墙了,不是跟小伙伴们,而是学校组织去的。
我随着同学们“加油”、“冲啊”的叫喊声,我们登上了北城楼,我跑向城垛。
“啊!”我惊呆了。
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住的地方有这样美,近处金黄色的稻谷滚着浪,红苕、花生等低矮庄稼似一块块绿毯子,远处的山顶上参差不齐的那排树支撑着天空,小路像线一样在山中写下了很多“?”号、“之”字、“井”字。我相信不论什么人,而不是像李爷爷说的要有福气的人,而是只要沿着这些小路往上走,是一定能够走上天,走到天堂里去的。
突然,我发现了那间土地庙。土地爷,你成天坐在那里,还要大家带供品去奉承你。你这坏蛋,还害死了我的哥哥,早该消了你的庙,推倒你了。
“快来看呀,这边太好看。”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袁书洪拉到城内这一边。
城里的房屋就在我们下面,交叉纵横的石板路像一条条深深的小河、大沟,那流动的人则像一条条一群群的鱼。
同学们一会儿跑向这边,一会儿跑向那边,当城下有人向我们挥手喊叫招呼时,我们会更高兴地向他们使劲挥手呼喊。
还没有到西城楼,我就看见了那棵大攀枝花,看见了金沙江,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高兴地大喊起来:“大家快来看呀,大攀枝花,大攀枝花。”
几个同学说:“太大了,怕有几百年了。”
我说:“李爷爷说这棵树是盘古开天地时就有的,李爷爷还说,树上住过很多神仙。我还一个人在夜里到树下等过神仙呢,我很想跟他们学仙法。”
同学们都笑了,说我是小迷信鬼。
我也为自己的瞎编笑了,但还分辩道:“个个都这么说嘛。”
袁书洪喊道:“看金沙江边渡口的那座龙王庙也是迷信。”
老师说:“对,它是迷信,那里面的龙王不能管江平河,也不能管风雨。同学们,为什么呢?”
我抢过来说:“因为是泥巴做的。”
老师说:“对了,是我们人用泥巴做的。”
我说:“老师,金沙江上会不会开来课本上画的那种火轮船呀?”
老师肯定地说:“会开来的,会开来那样好的大气轮船。”
同学们都高兴地喊着“欢迎、欢迎”地打起了拍子。
一个同学喊:“快看,宝塔。”
另一个同学指着说:“在那边,在那边。”
同学们“啊、哦”地惊呼着,好像那塔是今天早上才出现的一样。
塔建在离城两里多的圆形山顶上,正好跟城南楼相对望。铜的铃早已失去了光彩,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它。听不见它优美的铃声,但我感觉到了,而且比真的听到了还要使我高兴。我不由也“啊啊”地大叫起来。
袁书洪问我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指指圆形山,指指宝塔,“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那不就是一座塔吗。那是迷信的东西,过不久,就要消了它。”
我急忙摇着他的手说:“不不不,它不是迷信,又不是菩萨,它是圆形山,它是宝塔。”
我本来还要说李爷爷说的,要是宝塔倒了,天就要翻的,但我没说,因为我知道,那是迷信。
“就是迷信,就是迷信,我爸爸说的。”
我从来不跟同学们争吵,对袁书洪更是可以说是佩服了。今天不知怎么了,听他说要消宝塔,而且是他爸爸告诉他的,我就用从未有过的大声嚷道:“不是不是就不是,它是宝塔。”
“就是就是,它就是迷信。”
“又不是你家的,你爸爸有什么权力去消。”
“又不是你家的,小迷信鬼。”
“你才是小迷信鬼。”
“……”
我俩的争论把大家吸引了过来,赵老师问明了情况,把我们带到城内的这边,指着从树叶中露出的碧瓦飞角、龙飞凤舞:
“同学们,你们看美不美?”
同学们齐声回答:“美。”
我又大声加了一句:“美死了。”
“同学们知道吗,那些是什么地方?”
同学们指点着七嘴八舌地嚷道:
“老师,那是将军庙。”
“老师,那是城隍庙。”
“老师,那是我们学校。”
老师说:“同学们说得都对,那些地方过去都是迷信的地方,但是,不能因为是迷信的地方,就连它本身也是迷信了。要知道,它本身是不迷信的,就说那些寺庙吧,它们是劳动人民修的,菩萨呢。是劳动人民塑的,它们有的是艺术珍品,国家是要保护的。就说那些需要消毁的迷信东西,也只要把迷信的象征消毁就行了,房屋还是可以利用的嘛,如我们的学校过去不就是巧云寺吗。”
袁书洪说:“老师,泥菩萨也要保护吗?”
“如果有艺术价值,当然都要保护,如昆明的筇竹寺、西山上的寺庙里的泥菩萨、石菩萨,不但不准人消毁,每年还要请人维修呢。”
“龙潭到了,龙潭到了。”
“这里看。”
“走,到那里看。”
我本来要告诉赵老师,那些城中的寺庙,宝塔可不能让人消毁了。被同学们这一嚷,我一看东楼到了,把要说的话也忘了。
龙潭在清龙庙内,就紧依着东楼门右边,是人们最喜爱去的地方。庙内大部分地方都在大树的覆盖下,树荫下有零食小摊、石桌、石凳,还新建了阅览室、小卖部,庙外还建有游泳池、篮球场、草坪、花台,鲜花四季不断。龙潭就在庙的中间,水有三四米深,用清一色的大青石镶成一个很大的圆圈,潭水清澈见底,被一棵高大的白蜡树像伞样覆盖着,潭中的鱼有红、白、乌、黄,侧水而看,真正显现出了“鱼在枝头鸟在浪”的景致。
“同学们,你们看。”我们顺着赵老师的手看去,原来是游泳池旁边的莲花池内,有几个胆大的人不知几时溜进莲花池内的,要不是我们站在高处往下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他们分布在池里,个个头上都顶着一张大大的莲叶缓缓而动,时而偷偷地摘一个莲蓬。
此时,我并不觉得他们可恶,只觉得他们给整个龙潭内外增加了……什么呢?我说不出来,直觉得好,直觉得美。
同学们高声叫:“贼,打贼。“噢,有人偷莲蓬了。”
我悄悄地告诉赵老师:“老师,他们不是偷莲蓬的,是去玩的,是去玩的,叫他们不要喊嘛,不要喊嘛。”
老师看着我,眼里闪出了异样的光,正要说什么,袁书洪突然过来了。他说:“老师,清龙庙里的那条石刻的龙,肯定是迷信了,肯定要消毁了吧?”
我时常去看望那石龙,因为李爷爷说过,夜深人静,它会去查看农田是旱还是涝,去邀游天空,去河里或水塘、溪流玩,甚至还会去我想也想不出来的大海里去,我生怕它哪天夜里真的腾空而去不再回来了。
要消毁石龙,这还了得,我大声嚷道:“不消不消,就是不消。”
袁书洪也大声嚷道:“就消就消,就要消,看你要怎么办。”
老师制止了我俩的争吵,说:“石龙本来也是在消毁也之列的,但是,有人把这个消息报告了省里,省里和地区都叫要派人来鉴定,如果是艺术品,那就不能消毁了。”
我说:“老师,喊省里和地区的人快来嘛,叫他们不要消宝塔,不要消寺庙,更不要消了石龙,叫他们说那也是艺术品嘛。”
老师摸着我和袁书洪的头,说:“这是一场伟大的运动,该消毁的还是要消毁,像那些没有价值的、迷信的、人们崇拜的偶像都应该消,留下那些有代表意义的、有价值的、好的东西。”
我对赵老师的有些话老是听不太懂,我现在也不想去弄明白它了,我现在只希望省里的人快来,别把那些好的也消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