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不变的皮,两颗难画的心


 

《画皮》用一个旧版本,言说现代人如何救赎情感危机。

先来说这个旧版本——蒲松龄的原作。很短,叙述太原王生遇狞鬼而以为美,卒因窥破女鬼画皮而被掬心。其妻陈氏,为救夫君回转百般乞求“市上疯者”,而至于食其唾,生乃得还。最后蒲松龄以异史氏的口吻大发议论:“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哀哉!”

“愚而迷者”在今天的社会,一大把一大把的。陈嘉上是个有趣之人,如果说蒲松龄因长年在缙绅人家坐馆,“且将家舍作邮亭,”不免假想象自遣自慰,不仅解除了寂寞,还可以在梦中腾达一番以为现实困顿的补偿;那么,陈嘉上身处当代爱情的重重危险之中,却画出一个大团圆结局,费尽心机地让电影中的每个人在最后都得到了救赎,则可说他是比蒲氏还会做梦的梦者也。“大奶”巩固了和老公的爱情;“小三”消失了,但得到了蓝颜知己口中的表白;“二爷”另有归宿,也不会再来麻烦王将军和王夫人;妖精们也可以再次修炼1000年成人,再去搅不知是谁的局。

你说陈导现代吗,我看他实在传统得可以,似乎真的相信只要你为爱付出,就会与对方“终成眷属”;他的女性观也符合中国男人的想象,女人“大爱无私”,感动男人浪子回头,佩蓉非但贤惠,更懂隐忍,而她爱王生爱得毫无保留,即便化妖仍在所不辞,与蒲松龄在《画皮》中描写陈氏为救夫甘受乞丐羞辱一脉相承;就连陈的婚姻观也不无“门当户对”的老思想,君不见,苏州某豪绅的女儿身份被戳穿后,楚楚可怜的小唯说:我撒谎只是因为不想大家看不起自己的丫头出身。

所以,说电影《画皮》大玩颠覆,借蒲松龄的“皮”,画现代人的“心”,这种说法是不对的,依我看,从蒲松龄的年代到我们的年代,无论男女,都没有太大的改变。“夫-妻-妾”的基本格局没有改变,不过由地上转到了地下;男女的基本心态没有改变,有句话说得好:有100个女人的男人,是皇帝;有100个男人的女人,只能是妓女。

首先说,中国男人的两大基本心态——妻妾心态和狐女心态,一如既往。

中国古代通行的婚姻制度里,是一夫一妻多妾的。女子不事二夫,男子却能够不只有一个配偶。班固在《白虎通义·嫁娶》中有云:“夫者,扶也,扶以人道者也;妇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大清律例·户律》条注:“妻者,齐也,与夫齐体之人也;妾者,接也,仅得夫接见而已,贵贱有分,不可紊也。”这两句话将“夫-妻-妾”的格局解释得一目了然。

大多数的男子三心二意,没有忠诚也没有主见,不是朝三暮四对其他女子动情,便是在事件的处理上犹疑不定。而女子不但不能嫉妒猜疑,还得以宽容的态度去看待夫婿身旁的其他女性。《聊斋》中,女妖被塑造成心胸宽大的女性,她们或为妻,或为妾,都能对夫婿旁的女性多所包容。

在这里,男子对妻、妾的看法是判然有别的。一个好妻子的条件是:1、门当户对,这在前面已经说过;2、能够生殖,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3、贞节无瑕,以保证男人的后代血统纯正;4、三从四德,俯首贴耳,以便维系父权制的家庭制度;最后,但并非不重要的一条是:允许甚至帮助男人讨妾。

妾的要求则完全不同。“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小老婆的第一条件是年轻美貌,以便满足男人“金屋藏娇”的心理需求;第二条件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懂得撒娇耍嗔,但又适可而止,惟命是从,以便满足男人“玩女人”的需求;第三是自知其位,不求名份,让男人的家庭保持安定。(可惜的是,妾德到底不如妻德,所以在一部中国史上,因为小老婆问题而闹出了无数的人命案乃至山河破碎。)《聊斋》中,人与鬼狐的相爱,男性大多是有妇之夫,这也说明了“妻子”所代表的是家庭的安定感,但这种安定感不能覆盖男人的其他需求。

这种妾的角色和身份到了一夫一妻制的现代并没有消失,只是转化成了“二奶”和“小三”而已。“二奶”和“小三”并不是妓女,因为她们不是人尽可夫的,但她们即便不以妓女自称,却很难不带有“妓女化”的倾向:她们是当男子在妻子身上找不到某些资源时,转而外求之处,填补了妻子不在时男子的情感空缺,也满足了即使妻子在时亦无法提供给男子的温柔。

在《聊斋》中,女妖其实具有妾的特性。女妖多是来去自如的,即使有些女妖未被作者直接披上妓女的外衣,但却同样被赋予了妓女的特质,不是春风一度后各奔东西,就是缠绵多时后宣告分手。她们不会为男子带来困扰,只要离别的时刻一到,她们便会自动离去,一场无痕的春梦就此结束。当男子获得满足欲离开之时,亦毋须对她们负任何责任。这其实是中国男人梦想的最高境界,基于现代男女交往的高度风险性,如果“二奶”和“小三”们都如女妖,那样该有多好!走笔至此,不能不惊叹蒲松龄对男人心理把握之精准,连现代男人都看得这么透。

由是,我们不能不谈,为什么蒲松龄要把他的梦遗对象确定为女妖而不是凡间女子。这就说到了中国男人的狐女心态——狐女,或曰狐狸精们,满足了男子觅偶的条件。女妖的特点计有:美貌,拥有无法抗拒的魅力;多情多义,在爱情上表现出勇于追求的精神;贤德,具备传统女子的所有美德;聪慧多才,全无传统女性的致命缺陷——无见识、不能自立。由女妖的形象可以看出蒲氏对女性形象的理想化,在女妖的德、才、貌中,女妖一方面能恪守妇德,另一方面还能因异类的身份,对现实的规囿有所超越;不但给书生以性爱上的满足,而且往往助书生摆脱穷困或科举有成。尤其是,对于有贼心没贼胆的男人,她们还往往不请自至……

现代女性有没有女妖心态呢?也有。女妖在很多时候扮演的是一种试验者的角色。现代女妖由试验而登堂入室,会和那些有名份的同类为同一个男人斗狠。在戏里,小唯最开始时是想做王生的妾的,但是随着她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不能将王生跟别人分享,必要取王夫人而代之。现代的小唯,占有欲殊不亚于银狐,有色诱的胆识,有“逼宫”的执着,有“下毒”的凶狠,当然也有爱得不计后果的奋不顾身。

作为小唯对立面的佩蓉,尽管大爱无私令她光彩照人,但她的身上也凸显着女人特有的多疑和自卑,她不懂得现代爱情的脆弱性,或者说,因为太懂这种脆弱性而不知适可而止,无法在丈夫的挣扎关头给予他一份宁静;其实,此一脆弱性陈嘉上表达得最好:“其实爱情是很危险的事情,爱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没有人能够抢走你的情人,要是他走了,那时他们的爱情比你们的重,或者你们本身出了问题。”

如果说,男女情势从蒲松龄的时代到现在有什么改变,最大的变化可能还是出自女人,现代社会,女人变得越来越自立,越来越不可掌握,她们不会在陈嘉上那样的虚幻安排下各得其所。在这个意义上,大团圆结局是俗气的,符合鲁迅先生所说的“互相骗骗”。但陈氏片中的反讽手法,我是极为欣赏的,例如影片中,男人会对女人说:我可以把心掏给你。于是他们就真的被狐狸精把心给掏了。

而片中最大的反讽,乃在于说出,有的时候,爱的人,不过是我们命运中的劫数。

李碧华说:“人和鬼都是敌不过岁月的。”不管有多少劫数,也敌不过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