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南居住二十年了,竟然第一次听说不远处有一座“江北第一古村朱家峪”。而这二十年里,我曾多次北上南下,寻找这个国家里的古老韵味。西安、故宫、西递、周庄、乌镇……那些古老的城墙、宫殿和村镇里,都留下了我“怀古”的情思。
而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却也是一座历史文化古城。可惜这几十年里,这样的古老渐渐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不伦不类的“现代”。二十年前,我还常常于夜晚里在那些古老的街巷中游走,尽管,那时候我更多的是排遣青春的苦闷,而不是发怀古的幽思。但那些古老还是强烈地印进了我的生命里,那些斑驳的灰色墙壁,那些被雨水和行人磨砺得光滑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那些在墙缝和路边随意生长着的野草及青苔,那些在屋脊和青瓦上茂密着的瓦松……年龄越长,越深刻,越牵挂。
逝者如斯……甚至不用回头看,就感觉得到时光的利刃寒光逼人。其实逼人的,不只是时光,还有时光里的人与事,所谓的发展、改革背后上演的无奈与无聊。
一
端午早晨,载上妻子和女儿,驱车离开济南,沿宽阔的经十东路一直往东,七十公里左右,往南几公里,在群山怀抱的一个大峡谷内,就是这个“江北第一古村”了。
这样地近,近得让我甚至来不及观察沿途的风光,来不及思考此行的理由,或者说近得让我心有不甘和不安。我的生活经验让我难以相信在离闹市这么近的距离内,会有“保存最完整的古老村落”。但的确有,就在我的眼前,在我即将踏进的这个圆拱门洞里。或许,我的经验还是留在了现代的层面上吧。想想在经十东路尚未开通的几年前,确是没有一条像样点的道路通往这个深山里的村落的。来之前,甚至听家在附近的同事说起这个村子的贫穷与落后。群山,荒野,在群山和荒野的深处,它静静地存在着,生息着。这一路下来,竟是六七百年的时间。甚至,外面如火如荼的“文化革命”或“经济改革”的大潮,仿佛也没有传到这个靠山吃山的小村子。这真是万幸啊。想着这些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闪着二十年前第一次踏进在皖南深山里沉睡了几百年的西递村时的感受与景象:如梦似幻,难以相信,而又实实在在。
在来之前,我对这个古村还是怀有戒心的。因为这些年,我走了一些地方,而很多地方所谓的古老已经实实在在地只剩下了外壳,剩下了那些古老祖先们用自己的智慧和金钱为子孙们留下的开挖不尽的“财富”。被现代商业气息包围得密不透风的那些“景点”实在让我不敢恭维,也一次次大失所望。二十年前第一次与同事在黄山走下公共汽车,被一个当地青年强拉硬拽地逼到他自己家的饭店里吃饭,两碗面条一个炒菜一瓶啤酒狠狠地宰了我们近五十元钱的记忆实在深刻——在那个陌生的地方,那个中外名山的脚下,两个山东汉子竟然坦然地“咽下了这口气”。
所以,这次,我一再嘱咐妻子女儿,我们出门是来玩的,为的开心,不要为了省钱或别的事情而惹事非,也尽量不要理睬那些当地人的“热情”。但从来到这个古村的第一刻,我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些“经验”了。周庄门票100元,乌镇好像也是100元吧,而这个“江北第一古村”的门票竟然只要15元!走进村子,沿街那些卖煎饼等当地小吃的村民们更是让我好像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村子,这些头裹着手织布巾的村妇们不就是我那些熟悉亲切的奶奶或婶婶们吗?他们安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到游人,抬起头,给你一个只有被纯净的大山和山里的泉水泡透了生命和血液的乡下人才有的那种透彻心底的笑,阔大的嗓门里发出宏亮的招揽声:“卖个煎饼尝尝吧。”声音坦然,一如脸上的笑,既没有排斥,也没有乞求。她们真的太像你的邻家大妈,你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好意思再揣着“城里人”的高傲,甚至偷偷地为那种揣了一路的戒心而羞愧,而觉得应该向她们道歉。
还有一路上那些坐在自家门口或大树下乘凉的男人们,当你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会悄悄地挪一挪自己的脚,生怕挡住了你的路。当你犹豫着是否走进这个在你看来有些神秘的古老门楼看看时,他们会憨厚地笑着对你说:“进去看看吧,没事的。进去看看。”好像你就是他们早就认识的朋友,是他们从外地来串门的亲戚,任你在他家的院子或屋子里东瞧西看,说笑拍照。似乎,他们还会因为不能为来去匆匆的亲戚们泡上一壶茶而生出些歉意。当我们来到村子最南头的一个古井旁,一个本村的中年男人正在井里打水。我试探着问可不可以喝几口井水时,他爽快地说“喝吧,喝吧。这又不是花钱买的。”说着,还赶紧从井里提上一桶水,提起桶往我自己的瓶子里倒着,好像唯恐慢了,我就不给他面子了。我一口气灌下一大瓶子,那种透心而明亮的凉爽、快意,直至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还在我的喉咙和胸中回荡。
原打算中午饭离开村子后到邻近的县城里吃。主要是因为根据多次在景点吃饭的经验,不卫生,饭菜贵得离谱且质量极差,弄不好,被宰还得受气。可是今天实在饿了,女儿直喊肚子空得不行。好在这里的很多住户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摆上桌椅,提供一些地道的农家饭菜。我连看了几家,很多游人在吃饭,家里的主人并不招揽你留下吃饭,只任你在院子里东瞧瞧西望望,甚至在那个有特色的建筑物前面拍照片。饭桌上基本是些时令野菜或蔬菜,炸鲜花椒,野菊花炒鸡蛋,凉拌蓬蓬菜,农家烙制的小单饼或煎饼……也实在吊人胃口。这些饭菜一律明码标价,10元15元一个菜不等。用具全是一次性使用,卫生不用担心。最后由女儿选定一家屋前长着一棵高大古老槐树的人家,我们在树下坐了下来。这顿饭吃得女儿喜气洋洋,我也顾不上发烧刚刚见好,点了一瓶井水冰镇啤酒。坐在这个院子里,看着女儿和妻子开心地吃着地道的庄户饭,我仿佛回到了二三十年前,我与父母和哥哥坐在自家的院子里吃饭,喝茶。这家的主人是一位大姐,不时地过来给添些茶水,还亲切地问女儿好吃不好吃。女儿只顾满意地点着头。很多外地的游人过来问我们饭菜怎样,我们三口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好。说完了,看着人家略带怀疑的眼光,自嘲地笑笑:“真的好吃,我们真的不是托儿……”
二
来古村之前,是准备来看建筑的。尽管生在北方,长在北方,除了儿时候对遍布乡村的古代建筑的熟视无睹,真的对中国北方建筑没有什么概念。相反的倒是这些年多次的南下旅游,对江南一带的建筑风格多少有些印象。
朱家峪的建筑,没有给我什么惊喜或眼前一亮的感觉。倒是女儿,看着那些古朴的门楼、木门、错落的院落、凹凸的青石板路以及至今保存完好的乡村风貌不时地惊叹着,也赞叹着,像模像样地举着手机或抢过我的相机胡乱拍着。在她仅仅十三年的生命历程里,这些“古老”确实有些意外,有些不可思议吧。因为她只能凭眼前的实物和自己的想像来感受这些,而不同于那些几十年前的乡下生活经验所给予我的先入为主的镇静。
我的此行,几乎变成了一种回忆,一种叹息。回忆我自己的童年时光,重走我的童年乡村之路。叹息那些童年乡村的消失殆尽,同时也担忧眼前这些古朴未来的命运。那些被岁月风雨吹打磨砺得已然残缺不全的青砖,那些长满了荒草而因年久失修有些摇摇欲坠的房屋和门楼,那些早就开始朽烂的木头大门,大门上一对对快被锈蚀吞没的铁环,无不透着一种熟悉和亲切,甚至,我都能清楚地记得儿时候手在上面一遍遍摸索时的感觉:粗糙,但质感厚重。
桥在这个村子里似乎不容忽视。从村口到村子的另一头,几乎随处可见。布置随意,桥的建筑也十分地随意而粗犷。全是石块巧妙地堆垒而成,甚至石块之间的缝隙也零乱粗疏,使我很轻易地想起了儿时候我那些乡下的叔叔大爷们在自家院落里随便用石头或砖块叠垒的一段墙,一间小屋子。那些墙后和屋子里上演着乡下人日常贫穷而人情味十足的生活。但这些看似随意的石桥,却历经了上百甚至几百年的风雨侵袭,山水冲击,至今完好无损。想着这上百年的冲击,看着这些视觉上小巧简陋的石头小桥,也真的从心里叹服前人们的智慧与手艺。
一个村子,私家住宅应该最能体现出这个村落的文化取向吧。朱家峪的私宅几乎让我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青砖门楼,木质大门,一对铁质门环,院子里的房屋普通,只是墙壁上那些被岁月洇透了的青砖提醒着你这些院落和房屋的年代久远。一切极其朴素,毫不张杨,仿佛就是我儿时候出出进进的那些农家院落,与小伙伴们捉迷藏时躲身的地方。尽管门楼及房屋的建筑不可能像小桥那样地随意,青砖工整,隔了久远的年代也能看出木质的坚硬和当初加工的细致,但我感觉,与江南民居中的那种对细腻、精致及严谨的追求,简直相差万里。不论是西递村名传天下的砖木石三雕,还是周庄或乌镇的建筑与自然的协调对称,我在这里都没有看到。朱家峪的建筑给我感触最多的,就是它的粗犷,它的不刻意。而正是它的这种不刻意,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拉得与它很近,近到让我感觉这就是我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家。这些门楼后屋子里,就住着我那些朴实得近乎原始的乡亲们:那位邻家老奶奶是不是还坐在门口的树下,絮叨她的家务事?她的儿媳妇现在应该孝顺她了吧?隔壁的二婶还在诅咒般骂她的孩子们吗?晚上还会在生产队的场院屋前批斗那个国民党军医吗?小伙伴们什么时候来喊上我一起去河滩边的空场地上用石块“占地方”,等着电影《闪闪的红星》的开场?……日子在隔了几十年后,突然又在一个节日里回到了我这个已经在现代都市漂泊了二十年的中年男人心中,让我身心放松,让我感动得想哭,让我想这千万别梦,千万别因为梦的醒来而再次失去这种朴素的宁静与清澈。
这真的不是梦。这个村子真切地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脚下。我庆幸朱家峪的先人们没有像江南的那些儒商们一样,把大把的钱用来精雕细刻。那样的精雕细刻尽管充满了视觉上的美感,但也自然地把普通人的普通感受推开了,推得远远的。那样的精雕细刻是财富的象征,地位的象征,而不是真实普通的生活的象征。江南那些明显厚重的大门和气派的私宅让人感到有一种冰冷的拒绝。拒绝什么呢?不知道。但不气派的朱家峪没有这种拒绝,却是真实的。朱家峪的先人们不拒绝,他们的后人们也不拒绝,仍然保持着淳朴的民风民俗,使走进村子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是回家了,可以放下旅途的疲惫,歇一下脚了。前不久电视里热播的《闯关东》就是在朱家峪主拍的。我不知道导演选择这里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其主要人物朱开进的老家在此吗?或许是,也可能不是。我想是不是导演也有了我这样的一种感受,才决定把这样一个题材的剧本放在这里拍摄呢?
我自然管不了这么多。
离开朱家峪几天后,我越来越有一种默默的祝愿在心底里升起:祝愿朱家峪的人们不要被现代给伤害了,祝愿朱家峪不要被现代与金钱给伤害了。给后人们留下一个可以回归的家吧。这个家,真的很重要。
我知道不会的。据当地人介绍,朱家峪老村现在只许出不许进。现在也基本只有一些老人们因为情感上难以割舍而住在村子里。出老村往北几百米,一座新村已经建起,大多数的朱家峪人已经移到了这个新村里生活居住了。
真该感谢他们。
"江北第一古村”朱家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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