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据说上过几年私塾,教的是什么我不清除,但料想不可能是《三字经》《百家姓》,因为她对这些闻所未闻。她也很老实,承认自己读书读不进,老被先生骂,手心也挨过打。如此冥顽,当然无可奈何,只好早早参加劳动生产了。
所以,这样的妈妈显然不可能给我什么知识上的言传身教,我敢说她没摸过报纸,虽然早些年开始信奉那种农村的庸俗化的佛教,却背不下来哪怕一篇《心经》。这点比外婆差远了,外婆一生劳苦,连私塾都没上过,据说嫁给外公时才十二岁,做饭必须站在小凳上才够得上锅台。早年喜欢看戏曲片,为片中的红男绿女流尽了眼泪,却从来不想了解字幕上说的什么意思。一直到七十岁信奉基督教,才像打了兴奋剂一般,每天如饥似渴地补习文化课,没多久,繁体竖版的《圣经》竟琅琅可诵。写到这里,我是不是该得出一个谨慎的结论:信奉什么没有高低,但在提高脱盲率方面,基督教似乎略胜一筹。
我记得妈妈给我唯一的文化熏陶是讲故事,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平生只给我们兄妹三个讲过完全相同的一个故事,增一分情节则太长,减一分情节则太短。是的,她脑子里的确只有这么一个可怜的故事。我曾哭着要她讲一个新鲜的,她憋了半天,却还是复述这个,让人绝望。虽然她对孩子的文化教育满怀热忱,却从来没想到为此去提高自己的文化素养。
好了,现在我就要复述她讲的那个宝贵的故事了。
从前,有一户人家,生活着有一个妈妈,两个孩子(为什么爸爸缺席,妈妈没交待过)。两个孩子都只有七八岁,哥哥叫门闩子,弟弟叫门搭子(南昌方言,指扣门用的铁钩子)。有一天妈妈对他俩说:“今天我要去外婆家,傍晚就回来,会带好吃的给你们,千万不要乱跑。”说着就走了。
在外婆家,妈妈被留下吃晚饭,回家的路上天都黑了,结果碰上一个野人,竟被野人吃了。野人觉得还没吃饱,就戴上妈妈的头巾,伪装成妈妈的样子,跑到她家去敲门。门闩子、门搭子兄弟已经入睡,弟弟睡楼下,哥哥睡楼上。听到敲门声,弟弟问:“谁啊。”野人逼细了嗓子回答:“我是妈妈,从外婆家回来了。”
弟弟欣喜地去开门,野人还没等他惊呼出来,就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然后狼吞虎咽,咯吱咯吱,吃得很香,咬得很脆。楼上的哥哥门闩子醒了,就问:“妈妈你回来了,你们在吃什么?”野人道:“吃外婆家带来的萝卜干。”门闩子当然也想吃,野人就扔了一块上去。门闩子一看,天啊,竟然是弟弟的一截手指头,他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野人风卷残云吃完了弟弟,觉得还没饱透,就往楼上爬。门闩子吓得满头是汗,正好楼上放着一桶油,他急中生智,赶紧把油倾泻在楼梯上。野人正要爬到最后一格,登时两手打滑,惨叫一声,从楼梯上摔下去。于是门闩子大叫:“天呐地呐,野人吃我亲姊妹呐!”邻居们闻声赶到,将摔死的野人分尸,用油煎了吃。
故事讲到这里就算完了,很不过瘾,高潮部分当然是门闩子大叫的那两句歌谣,还是押韵的。妈妈念到这两句,也来了精神,总是重复念几遍。所以,在古代社会,似乎不是故事包含着歌谣,而是歌谣囊括着故事。而妈妈好像当时不是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感觉故事携带着她,正从远古走来。
南昌可能是个文化贫瘠的地方,所以几千年来,只有这么一个故事在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