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雨作为衣裳的少女■ 洪烛90年代初的诗
光明的雨水
以雨作为衣裳的少女
掀开晴朗的皮肤。她踩着田埂走来
麦浪翻卷,我被一场更远处的雨打湿
勤劳的手臂之间有河流逶迤
以及石头滚动的声音
在雨中守护掌心一盏灯的少女
用黄金的腰带收束住自己
风把大捆大捆的麦穗放逐到天边
我忍不住脱帽致敬。歌唱火焰
歌唱流传于掌心的光明和爱情
骑马者经过遍布麦茬的村庄
一盏灯在最小的露珠里悬挂
我梦见的少女,我路遇的少女
你的芳名构成我唇齿之间的谷粒
清晰如初,与花朵的开闭遥相呼应
蒙着天鹅绒的反光的少女
住在花中的少女,把针尖与忧愁编织进去
她身后是望不到边的原野
麦秸残存,阻碍在雨水的贯彻之间
制造阴影,制造短暂的黑暗
涉江词
沧浪之水清兮
我打马而来,重温江南的丝绸与青草
看三月如蚕卧于附近的桑叶
它代替我梦见农事,铜镜里的月亮
陌上有村姑载歌载舞
蓦然回首,粉墙黑瓦锁住古朴的民俗
用握缰绳的手叩击悬念的门环
想象邻家女子画眉如柳叶,穿堂过室
挽留我的马镫。沧浪之水
清兮,照得见爱人依旧的面影
打马而来,涉及源远流长的盟誓
马蹄试探刺骨的薄冰、未解的心事
怀乡的鱼群缘河徐行
一路念叨芦苇,我手中鞭子顿然落水
沧浪之水流动于枕畔,重复历代船谣
醒来的屏风堆积远近青山
模糊了桥,船以及所有过渡的情节
沧浪之水浊兮,使我酸涩的望眼
混淆于欲雨的青梅
寄希望于桃花,托梦给健忘的斗笠
夜夜卧剥莲子的暗语。且清且浊兮
沧浪之水,我挽着三月的缰绳溯流而上
把陈旧的草鞋遗弃在彼岸
荷花轶事
我时常迷失于你最大众化的美
花红叶绿,语言像露珠次第坠落盘中
感动出极其琐碎的波纹
迷路的方式同样简单:划一条船
深入坦荡于水上的花园
形形色色的词汇任你采摘
如果把花比喻成女人
你恐怕属于村姑的那一类
荆钗布裙,安顿好粗枝大叶的日子
是爱情促使你浮出水面
扎扎实实的爱情,堆砌青翠楼阁
大红灯笼高高挂
守望了一个又一个夏天
令你羞涩的爱人仍然未来。邻家女子
纷纷出嫁了,你把自己托付给等待
爱人啊何时踏上
你精心铺设于河流上的道路
哦,平民化的花朵,通俗的谣曲
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爱情故事
作为一个你的月份里出走的孩子
我爱你,并且为你所爱
在千里之外为荷花的事迹写一首诗
明眼人轻而易举地辨认出
我采纳了你的菱角作为新鲜的韵脚
梅 雨
那姓梅的雨翩然而至
把额头抵近我的窗前
大把大把地流泪
问我是否忘掉她了
这是城市,人们不再相信爱情
撑一柄伞就足以逃避回忆
我也一样
我学着他们踮起脚尖蹚过深深浅浅的水洼
见到路边的屋檐就躲一下
然而,我的脸还是湿了
我的心情还是湿了
这个月份,这个连石头
都拧得出水来的月份
每年折磨我一次
风把油纸伞吹向一边
我想起了你,你与这场雨同姓
记得乡村的麦垛与麦垛之间
我们结伴走过,雨落下来
这群叽叽喳喳的鸟儿
在我们头顶叫着什么
它说它还会来的,在离别之后
在一千年之后
它果真就来了,喊着你的名字
追问我她在哪里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冰山上的花朵
在飞鸟的喙够不到的地方
在经年积雪化作流泉的地方
一种温情,鼓舞着阳光照彻的绸缎
令人想起画面之外的相遇抑或民俗
不妨假设一条小路,深入群山肩胛
山那边走来挑水的汉子
把倒影作为典故收藏
花朵的面庞,被爱情炙烤得发红的面庞
使攀摘的手一瞬间凝止成树枝
路遇的故事影响了脚步。水花撞击木桶
冬不拉的弦索砰然断裂
更激动的是潜在的火焰,在雪线以下
石头被太阳孵化得温暖
满山坡滚动。山头的雪莲山腰的羊羔
山脚下风吹动着芨芨草……
泉水永远比歌谣更易于流传
为什么这样红啊红,爱人的面庞
三月的羞涩浮现于果树顶端
在蝴蝶迷路的地方,在蜜蜂
发现不了的地方,微笑是冰山的表情
对花儿的疑问,将由蜂蜜回答
对你眼睛的渴慕,将由星辰点燃
我归来的马鞍载不动更多余的一片花瓣
南方无怨
你头戴三月的斗笠出走之后
南方无言,南方无怨
依旧以杨柳的姿态伫立彩云堆积的水边
山外青山楼外楼,你且走且歌
轻轻嘘一口气,就善良地谣传了
淡泊的花絮和莫测的心事
于是温存的蓑衣,也难以抵御
哪怕最疏远的零星小雨。心在颤栗
抽象了倾述于往事唇边的茧丝
你的酒杯重复地斟酌一个人的姓氏
抑或,以新颖的竹节试探其态度
蓦然回首,那咬着辫梢、望穿秋水的
南方哟,如此这般地倒映在
你乍暖还寒的窗户
你把斑驳的往事留给南方了
把背影留给南方了,然而南方
无怨,无怨无悔地目送你健忘的韵脚
走过山盟海誓,走过小桥流水……
等待永远是美丽的
比等待更美丽的依然是等待
很久以后你习惯于凭借屋檐的阴影
躲避那场尾随而来的雨
你关闭失眠的窗户,就像企图
把一场雨或一个名字合拢
然而总有一柄忠实的油纸伞
在你的想象中来回走动
在事实中来回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