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走进泸沽湖
“对反常的存在无话可说,意味着对自然的存在有无限多的待说。想逃离开这个世界,以此换来无限的时光,填满填不满的深渊。我喜欢黑夜的人,更喜欢早晨那只勤飞的鸟。因为它总使我想起:在南方的湖边,伴着晨风、薄雾、细雨与沙石的岸,我曾赤足在激动的水中,目睹过天堂一般的天空。原来你并没有如我所料,在疲惫的沉睡之后昏死过去,而是恰逢其时地从晨雾中幻化了出来……”这是《永恒的孤岛》中的一段话。此话与泸沽湖有关。
我两次走进泸沽湖。第一次是在1988年8月,与老姜同行。那时候,国内还鲜有人知泸沽湖及其周边摩梭人传奇般的母系氏族社会。即使地处与它比较近的乐山,家乡人对之也是少有听闻。我们大概是从书本、画报、电视上得知的泸沽湖,具体哪种方式已经记不起了。反正得到的信息给我们的印象是:泸沽湖很美丽,很神秘,很值得一去。于是我们就成行了。
回想起来,这是一次冒险之旅,甚至是有失生命之虞。当时我们是从乐山坐火车到的攀枝花,然后在攀枝花转汽车到云南的宁蒗县。因为从四川到泸沽湖没有直通的公路,必须绕道云南。原本打算坐宁蒗至永宁区的班车到泸沽湖。可当我们到达宁蒗县城的时候,才知道宁蒗至永宁的班车停了。原因是正值雨季,山区的红泥巴路严重打滑,行车危险,为安全计。
这意味着,我们一到宁蒗就被“挂”了起来,回也不是,进又不行。因为铆足了很大的劲,才促成了这次泸沽湖之行。路上一路艰辛,人都走到她身边了,却不得亲近,零距离。可想而知,我们当时的心情是何等沮丧。
当天晚上,我们在宁蒗住了一宿,记得住的是县林业招待所。在招待所,我和老姜商量决定:决不回返,继续前进。既然到了宁蒗,不见泸沽湖心有不甘。没有班车,我们打算在路边拦截搭车进去。
第二天,我们在路边等了整整大半天。发现一起搭车的竟有二三十人之众。除了我和老姜是所谓的中国大陆公民,其余全都是老外。英国的,美国的,荷兰的,挪威的,还有部分来自日本、台湾、新加坡、东南亚。
天下着雨,一群打雨伞、披雨衣的人站在路边焦急地等待,望眼欲穿,始终不见有车开来。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两三点钟,终于来了一辆进山的货车。当车颠颠簸簸、慢慢腾腾开过来时,所有人一窝蜂涌上去。从车上走下个胡子拉茬,脸脏兮兮、黑乎乎的男人,那是司机。司机的长相与打头,给我的第一感觉:这人与“解放牌”严重不匹配,最多只能驾驶辆手扶式拖拉机。这判断根据的是我那种莫名其妙的进化论直感。大家七嘴八舌说要搭他的车,他断然拒绝,说下雨天行车危险。大家不从,围在他身边死纠活缠,大有非搭车不可的架势。正在司机感到难办时,有人提议:每人给他20元钱。司机犹豫片刻,随口说了一声:“上车”。尽管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微微的愠色,但声音却显得很爽快。
就这样,我们一帮子人迅速爬上了货车。愈往山里走,雨下得愈大,可以用瓢泼大雨来形容。从宁蒗到永宁的班车,一般情况下要走两三个小时。但这次,从下午三点一直走到第二天凌晨近两点,几乎整整12个小时。刚开始不知道车况,上车后,尤其是天黑后,才知道这是一辆早就应该报废的解放牌货车。该车大灯不亮,刹车不灵,车厢七翘八拱,稀牙漏缝,破烂不堪。两边的侧板扣不上,后面的挡板关不拢。我蹲在车厢的左后角,下面就有一个斗碗那么大的洞。
那天晚上,头上没有星月,伸手不见五指,大雨滂沱,给人一种风声鹤唳的感觉。雨一直下个不停,风呼啦呼啦地吹。打的雨伞,披在身上的塑料雨衣根本不管用,所有的人全都成了清一色的落汤鸡。由于没带干粮,肚子叽咕叽咕,在车上一直淋雨的我,这次算得上体验了一回什么才是真正的饥寒交迫。
车子一会儿熄火,重新启动;一会儿深陷大坑,无法前行;一会儿遇到石头、土埂,颠簸得不行。人们可以想象:一个只适合驾驶“手扶式”的司机开着一辆前灯不亮、刹车不灵,车厢破烂的“解放牌”,载着二三十个“落汤鸡”,在云南多石,多坑,多坡,多弯道,到处是泥石流、悬崖陡壁的山路上爬行,而且是在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那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我后悔真不应该坐上这辆车。但转念一想,既然上了,那就听天由命吧。除了祷告、恐惧,恐惧、祷告,我真的无奈、无能。
在车上,饥饿感、惊惧感被一次次强化、放大。仿佛这车漫无目的,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车就这么慢慢腾腾、颠颠簸簸地开着。不知到了何时,车突然停下,司机大吼一声“到了”。有人在问“几点了?”有人回答“一点五十”。
我和老姜下车。看见不远处有一堆火光,那感觉好像是从苦海突然上了岸,在冰窖里看见了大太阳,有一种让人眩晕的喜从天降,翻身得解放的幸福。二话没说,我们直奔火光而去。
那是一个摩梭人的住家。门敞开着,一个摩梭老太太正在灶边忙活。灶的规模与四川农家的差不多,大灶大锅,烧柴禾。灶里的火烧得很旺。一走进屋里,就感到温暖无比,幸福得不得了。我们一面脱下外面的裤子、衣服在火上烘烤,一面叫老太太给我们煮碗面条,肚子实在饿得不行。
这碗面条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含麦麸的粗挂面,煮熟给点盐,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一碗世界上最香、最好吃的面条。
吃完面条,差不多三点了。我们问泸沽湖有好远,她说就在房子后面。心想,总算到了,但还是为不能马上目睹而生遗憾。那晚,我们就住在老太太家,脸没洗,口没漱。
为了早看到泸沽湖,我一直都没有睡着,心中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悄然涌动。天还麻乎乎的时候,我就爬起来,一个人溜到湖边。由于天还没有大亮,再加上湖面有雾,我只能看到湖水,而看不到远处的湖边。我一人在湖边漫步,脱下鞋,双足沁在清凉的湖水里。晨风吹拂,湖波喋嗫,波浪拍打湖岸的声音节奏分明,清脆舒朗。我就这样大约走了40分钟,如痴如醉,恍入仙境。那一刻,我感觉我与自然的神明有感应,对了话,通了电。
午饭后,我们来到湖边,准备泛舟。当地政府有规定,游客不能独自划船,必须由当地摩梭人划船陪同。我们自然不情愿,因为要是由摩梭人陪同的话,路线、时间都是规定死了的,很多地方我们就不能去。我和老姜商定,强行自划。于是一到湖边,我们就跳上了一只独木舟(当地人叫“猪槽船”)。还没等船主跟上,我们就倏然让独木舟离了岸。一看见我们想单独行动,站在岸上的摩梭人急得跺脚,振臂高喊:“要不得!要不得!政府要罚我们的款!”我们根本没有管,一面划船,一面笑答:“去告诉你们的政府,我们是四川省游泳队的优秀运动员,水性极好,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们直奔有玛尼堆的湖心岛。湖心岛周围200米的水域是禁游区,据说是为了保护渔业资源。在四周无人的湖面自由泛舟,我们看到了许多美不胜收、终身难忘的美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满湖盛开的“五星花”,自由游弋、成群集队、每条有一两尺长的红鲤鱼,湖心岛后面岸边晶莹剔透的卵石。尤其值得一说的是“五星花”。这种花开得满湖都是,形态优雅特别,花朵呈白色,花朵与根须之间由一根长长的绿色花茎相连,根须插在湖底的泥土中。一根茎一朵花,花花独立,花朵精准地开在湖面上,看上去非常美满。其实我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五星花”是我给它取的暂名。
下午三点,当我们往回划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响起惊雷,湖面刮起了大风。那景象让人感到十二万分的惊惧。来泸沽湖之前,在乐山就听人说过,泸沽湖最让人害怕的是起大风。据说一旦起大风,湖浪可达一米之高,堪与西沙群岛的海浪相比。往回划的时候,我们遭遇的是逆风,风很疾,尽管浪高不及听说中的一米,但也离二尺差不多,足可以让舟左右摇晃得不行,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任我们怎样使劲摇桨,舟还是未见前进丝毫。我们就这样在湖心挣扎了好几十分钟。可以说真资格地经历了一次死亡体验。对我们来说,翻船并不可怕,因为我们都生长在大渡河边,水性很好。怕的是我们挣扎的那片水域,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草,尤其是起风的时候,看上去阴森森的,非常恐怖,一旦倾覆,我们将被水草缠住,如陷可怕的沼泽,难以脱身,最终会沉入湖底。幸好后来风逐渐变小,我们最终还是划回了出发地。算是一次有惊无险,有险无悲的经历。
我们在泸沽湖住了三天,看足了美景,吃足了鲫鱼,拍足了照片。只可惜在回家的途中,把相机和拍好的胶卷全都掉在了我们在宁蒗住的那个招待所。要到攀枝花的时候,我们才想起相机丢在了招待所。到了攀枝花,我们立即打电话给招待所,对方说没有看见任何相机。
可以说,第一次去泸沽湖让我的整个身心经历了一次净化,接受了一次洗礼。该怎么说呢?反正回到乐山后,这次泸沽湖之行足足让我清爽了大半年。
今年3月,有朋友提议去趟泸沽湖,我当即就答应与他们一起去。因为第一次去时,泸沽湖给我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掐指一算,那已经是21年以前的事了,我想再次看看今天的泸沽湖究竟是什么模样。
4月12号,我们从北京坐火车出发,14号凌晨3点40到西昌。黄河老弟头天晚上从泸沽湖开了近7个小时的车来西昌接我们,把我们直接送到泸沽湖。从4月14号到19号,我在泸沽湖待了整整6天。收获不小,拍了很多照片,去了很多第一次没有去的地方,比如女神湾、大嘴村、后神山、大湾子、草海、走婚桥。甚至去了属于云南境内的湖岸。走访了摩梭古村,在一户摩梭人家做了半天客。
听当地的朋友讲,去泸沽湖最好是八九月份。那时,湖水会更满更蓝,湖中的“五星花”盛开,草海的芦苇杆茂密,狮子山背后黄昏的晚霞绯红,从盐源到泸沽湖,公路两边全是红色的杜鹃花。
尽管今天的泸沽湖仍然是美丽的,但还是没法与20年前相比。那时是原生态,湖水蓝得惊心动魄,所有的景物都一尘不染。今天的泸沽湖人气明显浓厚,湖水只是好看。我遗憾,再也找不回昔日那个留存在记忆中神秘而美好的泸沽湖。
两次泸沽湖之行让我深深体会到,世界确实是在变坏,变糟糕。所以,我们更没有理由不让我们的心思与心情往美的方面变,朝好的方向走。也许,只有当我们的心灵与物景互成反相之时,世界才会产生伟大的平衡,某种可贵的和谐才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