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20多年,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可是,那种疏离的感觉,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这座城市在我的心中没有任何重量。对我来说,她是粮食,但不代表味道;她是衣服,但不代表温暖;她是住房,却不代表安全。
有时候,会给自己一些借口。譬如,不接受这里嘈杂脏乱的街道、污浊沉闷的空气和变化无常的气候,不习惯这里的人们吵架一样的说话而且每一句话里至少得有一个粗口;不喜欢他们为了营养而吃饭为了办事而喝酒以及斤斤计较出尔反尔……
上学的时候,最无法想象的事情就是有一天会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喜欢读池莉和方方的小说,但是喜欢她们的小说与喜欢她们笔下的这座城市是两回事。毕业前那个暑假,我还躺在床上读池莉的小说。给我强烈印象的是,在这座城市,空气中到处飘散着浓郁的铜臭味,从大街上华丽的门面到弄堂里龌龊的棚户,唯利是图的人们在忙忙碌碌熙熙攘攘中背信弃义,尔虞我诈。在我的印象中,起码,这是一座缺乏品位的城市。神使鬼差。毕业时,最不愿接受的结果成为唯一的选择。——除非我愿意到孤岛上与鲁宾逊为伴。几番折腾之后,所有的门已经关闭。到这座城市不仅是唯一的,而且是不错的选择。现实面前,只能安慰自己——对于未来的漫漫人生,我那些虚无缥缈不着边际的情绪和偏见算得了什么呢?况且,这座城市还有长江和汉水的交汇,这两条大河无论如何也流淌着几许诗意吧。
走下火车,热浪扑面而来。我还是惶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它是那样的庞大而又杂乱,那样的宽阔而又狭窄;人们好像不愿意呆在家里,都跑到街道上闲逛;大街小巷,到处是急匆匆挥汗如雨的人;向路人问路,总是很不耐烦的样子,那架势总像人欠他八百吊。到武汉第一天,去省高工委办手续。在公共汽车上,居然看到一个成年人在马路边冲着墙尿尿!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城市?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城市的什么鬼素质?那个男人居然还穿着衣服!而大街上很多成年男人是不穿衣服的,他们敞胸露怀,肆意展示自己肥硕或者干瘪的身躯,一律手持大蒲扇呼哧呼哧扇着,一律的油汗混合液体在流淌。从武昌到汉西取行李,那段行程遥远艰难得仿佛要穿过一座热带丛林。将行李取出来后,正准备搬到自备的车上,却被当地的“扁担”拦住,非要帮我们的忙不可。我当然知道没有什么好心和善意,所谓帮忙就是抢钱。我们当时吃饭的钱都没有着落,哪有钱请人帮忙!可“扁担”却振振有词——你们自己搬行李,就等于抢我们的饭碗。就算是流氓,天下也没有这样混蛋的流氓逻辑。我真的佩服人们已达极致的恬不知耻!
艰难而又勉强地在这座城市留下来。就像激流中的一艘船被缆绳栓在堤岸边上。那种疏离的感觉没有过片刻的纾解。开始几年,总是想象着、期待着并计划着离开。调离无望,每逢假期,长假或者短假,就往外跑。或者回老家,或者全国各地转悠。有时候,真有那种强烈而绝望的感觉,呆在这座城市就像蹲监狱一样。在这里,思维一天天迟钝,感觉一天天麻木。一旦离开这座城市,甚至想到离开这座城市,思维就开始变得活跃,感觉就开始变得敏捷。就这样顽强地排斥着生活于其中的这座城市,20多年来,没有学会一句方言,也很少当地的朋友。来往的都是当地人眼里的“乡下人”,说的都是被当地人称做“弯管子话”的普通话。
其实,对这座城市的所有恶感都只是一个借口,所拒绝的,不是这座城市,而是城市本身。而对城市的拒绝不过是拒绝城市所蕴涵的无穷欲望。对城市所蕴涵的无限欲望的恐惧,也可能来自对个体有限性及现实世界的无限性的困惑。前些日子看过那部叫做《海上钢琴师》的电影,那个叫做“1900”的钢琴师,出生于海上,成长于海上,在海上成为神奇的钢琴大师。对海上的生活,就算惊涛骇浪,他也能应付自由,也能镇定自若演奏钢琴。但是,对于城市,他有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深深恐惧,就算面对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可能的爱情希望,他也没有走下旋梯。在1900看来,海上生活之所以是可能的,只因为轮船的有限性,即使大海是无限的,海上航行也充满着变数,但是轮船是有限的,从轮船的这头到那头总是一个有限而确定的历程。钢琴师海上生活的可能性更在于他作为生命基础和精神源泉的钢琴的有限性。键盘是有限的,有着88个琴键;整个钢琴也是有限的,这种有限性钢琴师用自己的身体就可以验证。在这样一个有限的钢琴上,钢琴师可以任意发挥自己的想象,可以任意挥洒自己的激情。于是,一个有限的钢琴成为无限的音乐的源泉,成为钢琴师挥洒生命风采的无限天空。但是,城市呢?城市是一个无限的所在。城市比海上的轮船还变动不居。它总是处于不断扩张之中,它永远没有确定的边界。不断扩张的城市是一种彻底的无限,它无法把握的,充满着不确定性。因此,钢琴师宁愿终身在有限的轮船上伴随有限的钢琴体会生命的无限价值,也不愿意在陆上城市那样的无限而不确定的所在经受真正的惊涛骇浪。“对我来说,城市是艘太大的船,是位太美的美女,是条太长的航程,是瓶太浓的香水,是篇无法弹奏的乐章。”在别人看来,相对于狭隘闭塞的轮船,城市是一个可以挥洒人生的自由场所,而在钢琴师看来城市中蕴含且不断成长的欲望正是自由的坟墓。
对这座城市的疏离和拒斥,对城市所蕴涵的无限欲望的恐惧,与对决定人生价值或意义的某些东西的坚守紧密纠缠在一起。人需要某些东西为自己提供生存的理由,拒绝某些东西也许是为了更好地坚守某些东西。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那个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片中人说起的一个概念让我记忆深刻——“体制化”。一个人在一定环境中生活久了,会被环境同化,成为环境的构成部分。老布离开监狱后,由于不适应外面的生活,曾经想到回归监狱。梦想破灭后,老布选择了自杀。“体制化”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即使监狱那样的环境,也能使人对它产生依赖,以至成为其内在的构成部分。由此,坚守自己奉为生命价值的某些东西,需要保持自己理想和信念的独立性,需要无情拒绝环境的诱惑。
其实,对于一个视独立和自由为人生唯一价值的人来说,漂泊就是他灵魂的命运。即使不是这座城市,灵魂也总会在某个地方漂泊,这座城市和别的城市实际上没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灵魂经过的一个驿站,一座码头。而且,灵魂的漂过不会留下一丝痕迹。任何一个接纳这个漂泊灵魂的城市或者乡村,不过是一个承载那个浮萍的水面。在那里,漂流的不是水而是浮萍。因为维护独立和自由的强力欲望,因为对被环境吞噬的恐惧,逃离的感觉总在不断滋长。在疲于应付之中,不时会想到回归。内心总有一种温润的感觉,那个最初的所在,应该成为最终的所在。可是,即使对内心深处这个最温暖神圣的所在,也一直在怀念中疏离着,因为无法忍受她不断的变化,无法接受失去她之后将失去怀念的对象,失去最后的幻想。
对这座城市有了愧疚的感觉。为了那些恐惧和逃避,那些坚守和放弃,不得不保持一种疏离的态度。可是,我所有的那一切只与我自己有关,而无关乎这座城市。
那天,步行在长江边上,那种疏离的感觉不再那么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