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增在大学读的是美术专业,而同时爱好文学。大概因为后来从事的工作不允许他用更多的时间去画画,倒使他挤出时间来写了不少诗文。前几年,他有一本诗集问世,着实给了我一个惊喜。如今,他又送来一摞书稿,是他的散文结集,又给了我一番惊喜。他要我为之写几句话,当然是义不容辞了。
文章怎样写?似乎贵增并没有专门学过。但是多少大文豪当初也没有学过怎样写文章,后来却成了文豪。鲁迅就曾说,自己不曾读过什么文章作法:“从前教我们作文的先生,并不传授什么《马氏文通》、《文章作法》之流,一天到晚,只是读,做,读,做;做得不好,又读,又做。他却决不说坏处在哪里,作文要怎样。一条暗胡同,一任你自己去摸索,走得通与否,大家听天由命。但偶然之间,也会不知怎么一来——真是‘偶然之间’而且‘不知怎么一来’,——卷子上的文章,居然被涂改的少下去,留下的,而且有密圈的处所多起来了。”可以想象,贵增大约也是这样,读,作,读,作,最后“不知怎么一来”,文章居然作得像模像样了。这“不知怎么一来”说得轻巧,但肯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不知读了多少,作了多少,而且连帮他涂改文章的先生也没有。他面前的“暗胡同”更长,他的“摸索”更艰难。他的文章究竟是怎样写出来的?答案大概就在这部书里。
《山花集》全书分四个部分:忘不了的人,记得清的事,家里的风景,外面的世界。细读下来,一个个人物,一个个场景次第展开。望子成龙的母亲,道德事业榜样的五叔,高风硕学的书法家,严谨敬业的中学校长,还有,喷香的韭菜花,难舍的竹筷子……贵增带我们回到了他的家乡,回到了他的童年。平平的话语,淡淡的讲述,却让我们感到了他的心,他的情。乡情,亲情,母子情,父女情,师弟情,同志情……是大才者必有真性情。因为他有感情的投入,读者才有可能为之感动。文学要求真诚。贵增是真诚地用心去写的。虚情假意,无病呻吟,不能打动读者,也与文学的原则相违背。
文学要求真实。文学的真实是建立在真实生活基础上的。对生活了解、感悟的程度,决定着文学作品的高下。所以,巴金曾说过“写尔所知”。不了解、不知道的东西不要写,写你知道的东西。小说、戏剧是可以虚构的,但从好的小说、戏剧中同样可以感受到生活的深度。散文这种体裁,是不能虚构的。把虚构的事虚构的人当真事说,那是欺骗读者。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位名满天下的散文家,确实是调遣文字高手,一篇篇美文,读之往往令人陶醉。在标榜写实的文章中,却经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远离真实的社会民生,无关大众的甘苦冷暖。没过几年,在我们民族经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发现受到了那些文章的欺骗。那些风靡一时的文章,也随风而去,迅速被人遗忘了。近年,又有人用写小说的笔法写散文,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旨,竟不惜编造出一些故事,说自己为此如何如何被感动,甚至假造掌故、曲解典章,牵强附会,为的是阐发“哲理”。这样的文章也会打动人。但是一旦其中的造假被发现,作者苦心编织的文化之旅就成了梦游,那些幽思和煽情就都成了无本之木,无水之花,那些刻意营造的情境犹如经过细心雕琢却缺乏生命的的盆景。不幸的是,近来竟有人要把这种文章奉为圭臬。流风所及,使散文这一文体也受到了伤害。当浩劫之后普遍缺少文化时,这样的文化确实会慰籍久已枯寂的心,但当大家普遍有了点文化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显得虚幻苍白了。《山花集》中所记的人和事,都是作者亲历,可能有所取舍,但绝无半点虚言。家乡的山,家乡的河,忙碌热闹的春节,不停旋转的水车……也许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无关宏旨,也发不出那么多宏论,但它们却映照出真实生活的一角。丰富多彩的时代的画卷不就是一个个细节构成的吗!如果能忠实地记录一人一事,揭其一角,也是可以留传后世的。
但作文仅仅有了真实还不够。孔子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文是言的翅膀。散文是用来记事、抒情的。记事抒情,如果文字失于驾驭、缺乏修饰,所言必不能达意。但如果缺乏文采,无人乐读,岂能远播广布!作文不仅要言之有物,足以益心益智,作文还要谋篇布局,锤炼字句,足以供人怡情赏心。好的文章,如同写生之高手,状物拟情,分毫不爽。好的文章,也如同摄影之高手,捕捉佳境,独具慧眼。贵增受过专业美术教育,必定是深解个中三昧了。如果说真情来自真诚,真实来自忠实的话,那么,文字的真切,包括准确、切实、贴切,就需要打磨修炼了。中国文字何其丰富,色彩千般,情绪万别,一字之差常常会风韵顿失。古人为准确地描摹意境锤字锻句,留下了多少佳话。人们称赞那些登峰造极的文字为“惊人”。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李清照晚年还在感叹“学诗漫有惊人句”。惊人之语是它们的毕生追求。诗词如此,文章亦如此。太史公著史,竟被称为“无韵之离骚”。史著写到那种程度,着实惊人了。惊人,并不是故作高深或借离奇怪异来吓人,惊人之语反倒往往是平易而有似天成的。千锤百炼而不露痕迹,看似漫不经意,实则呕心沥血。但无论文字如何惊人,其目的都是为了状物达情,如果脱离了要表达的目的,语句再惊人也是没有意义的。奇字丽句的要害在于恰当、真切。
《山花集》的文字可以用天然平易称之。读这些文章,如同与作者促膝而谈。没有高声疾语,没有拿腔作势,他和你贴得那么近,你感到轻松、随意。还要说和作者出身于美术专业不无关系,他特别注意情景的颜色画面、人物的容貌形态。他是在用语言描图,用文字绘画。读他的文章,你会看到色彩,听到声音,使你感到身临其境,面对其人。
贵增是个有心人。步履所及,他随时随刻都在观察,在思考。他的眼界很宽很广,他把他的所见都收到了的笔下。他从自己的童年写到中年,从家庭写到工作,从身边写到远方,他还把目光投向了域外,巴黎的街景、富士山容颜、尼亚加拉大瀑布姿态……读这些文章,如随他一同游历,穿过家乡的的小路,跨过村边的河水,重温童年的旧梦,看望乡里的父老,俯瞰山川,飞越时空,与他一起喜怒,与他一起歌哭。在享受阅读乐趣的同时,无形中增加了一种人生的经历和体验。
贵增的文章是怎样写出来的?我说有六个字,真情,真实,真切,他把握了这六个字。有了这样的态度,就能写出好的文章。我喜欢他的文章。我想,大家也会喜欢他的文章。
是为序。 2009年4月15日,于北京北七家村,5月9日改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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