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有时候只是一些很小的动作,例如:不随地吐痰,不乱扔垃圾,不说脏话,公共场合不大声喧哗等等,但是,所谓文明,绝对不仅限于此。在所有文明细节的背后,实际上都有强大而稳定的价值观。因此,一个真正的文明,都必然有核心价值观作为依托。前不久在长沙了解文明城市建设时,我突出强调了这个观念。文明有的时候可以指一些硬件,例如绿化、清洁等等,但是,真正的文明,并不仅仅是硬件,背后一定是有生命力的软件,实际上就是一种文化。
对于中国社会来说,文化有多种来源,其中之一便是我们的传统。比方说,传统文化中待人接物的规范,也许有不适应现代社会的地方,但是,它的核心价值一定比自由散漫、待人无礼更有文化,更能体现文明。在说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很多人有一个误解,认为中国传统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文化价值观是一种软弱的文明,中国近代史上面对西方文明的军事失败,似乎也是这种软弱的体现,或者是这种观点的证明。我在长沙的一个座谈会上说,这种观念是错误的。说到长沙,或者说到湖南,人们都会说湖南人有一种血性,或者叫阳刚之气。有人对此解释说,因为湖南人爱吃辣椒。其实,中国以及世界上很多地方的人都爱吃辣椒,也有很多性格暴烈的人或民族并不爱吃辣椒,因此,血性阳刚与是否爱吃辣椒没有必然的关系。
宋朝被认为是一个懦弱的朝代,这个结论也符合儒家导致软弱的观点。我在长沙当地人面前有点班门弄斧,说了一个历史上的小故事。南宋末年,元朝军队在全世界所向披靡(他们不吃辣椒,因为那时辣椒还没有传入中国),当蒙古军队攻打长沙的时候,当时岳麓书院的几百名儒生,义无反顾地拿起武器,走出书斋,投入了保卫长沙的战斗。虽然长沙最终还是被攻陷了,但是,我们不以成败论英雄,岳麓书院几百名儒生几乎全部战死于城墙上,这种精神就是血性与阳刚。这种精神来自一种文化上的自信:饱读诗书、熟读圣贤书的儒生们在那个时候绝对相信:自己的文化要比蒙古人的野蛮先进得多。即便先进的文明在某个历史瞬间不能战胜野蛮的武力,但是,儒生们慷慨赴死就是誓死保卫文明的宣言。在历史的长河中,长沙或者说湖南诞生了一批改变历史的有血性的汉子,例如曾国藩的湘军、左宗棠捍卫新疆的主权,等等,从他们同岳麓书院的关系上看,我们不得不承认,读书是培养文化、传承文明、维护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手段,文化的力量就是血性与阳刚的基础。正是由于湖南有岳麓书院这样历时千年的书院,使得它成为维护核心价值观的基地,成为传播文明的源头,从而发散、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直到今天,我们在建设文明城市、文明社会的时候,依然不能忽视传统文化的重要性。
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当今依然是建设文明城市、文明社会的重要依托。我们需要避免的是,但凡提倡传统文化,就等同于固步自封、拒绝变化的保守。很多人对此的确有严重的理解误差。比方说,有人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传统那么好,你为什么还要用电脑、坐飞机?有一些知识分子在提倡传统的时候,的确也有不好的倾向,似乎传统像古董一样越远越好、越古越有价值,一提恢复传统,就要回到尧舜禹时代。事实上,当我们说传统文化是建设文明社会的重要基础时,其实只是强调传统文化中的核心价值观,比方说“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而非盲目复古、封闭保守。蔡和森也是湖南人,与岳麓书院也有渊源。蔡和森的母亲葛健豪出生于湖南的世家大族,祖上与曾国藩家族有联姻关系。就是这样一个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中国妇女,在年老的时候,还与子女一共赴法国留学,成为当时赴法勤工俭学留学生中年纪最大的“老学生”。这位来自传统文化家庭的母亲,至少培养了中国近代史上四位了不起的革命家,蔡和森、向警予、蔡畅、李富春。葛健豪这样的中国妇女并不仅仅是代表对传统的反叛,还同时代表着儒家传统在坚持核心价值观下的开放胸怀。比葛健豪更早的历史时期,清朝大兴洋务运动时,很多主力成员都是与岳麓书院有深刻渊源关系的湖南人,或者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传统知识分子。清朝历史上出现的封闭、保守倾向,实际上是满清贵族为了保护自己特殊利益的结果,而非真正的儒家传统思想。
因此,建设文明社会同样需要开放的胸怀,需要接受外来文化的优秀成分。从中国历史上说,儒家思想从来不缺乏开放,从来不拒绝吸纳其他文化的有益成分,比方说佛教。我们甚至可以说,人类历史上,古今中外,只有儒家思想主导的社会,才能使各种文化、思想、学说、宗教和平共处,凡是不由儒家思想主导的社会,都会程度不同地出现对其他文化、其他文明的打击、压制或排斥。对于今天来说,建设文明社会的需要开放,需要吸纳其他文化,关键在于摆正一个关系:向其他文明学习,并不是要彻底改变自己的文化或文明精髓。“三人行,必有我师”是要向别人学习,但不是要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是要在坚持自己的基础上,把他人好的东西拿过来,结合自己的条件,为我所用。在洋务运动那里,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在鲁迅那里,这叫“拿来主义”;在毛泽东那里,叫做“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个观念之所以在今天依然是正确的,原因就在于,首先,文化的传统是难以割断的;其次,传统文化中毫无疑问具有大量有益的内涵,作为一种核心价值观,传统文化在当今社会依然具有生命力。
因此,建设文明城市、文明社会,湖南或者说长沙有着得天独厚的自身优势。一是,长沙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二是,湖湘文化依靠传统文化的力量,在中国近代史上有着令人瞩目的成功实践;三是,背靠传统核心价值观的湖湘文化在近代西风东渐的大趋势中,也有领风气之先的骄傲。这就是我们理解当今长沙以“心忧天下,敢为人先”为口号的坚实基础。虽然这种说法比较宏大,似乎都是空洞的大道理,似乎只是知识分子讨论的范畴,实际上,在传统文化尚未彻底消失的中国普通民众那里,上述精神正在体现。也许民众的某些做法只是实际的行动,并没有多少理论上的考虑,但是,只要我们深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民众自发的选择,其实就是上述精神的体现。这次在长沙我看到的一个细微之处,令我感到欣慰。
在当今建设现代化、建设现代文明社会的大潮中,农业社会如何向工业社会平稳地转化,是一个重要的内容。就一个具体领域来说,原先拥有土地的农民,一部分人不得不告别土地,告别以种地为生的生活方式,这是大势所趋。如何使一大批离开土地的农民未来的生活获得保障,对于当今中国来说,是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在全国很多地方,目前常见的做法是,征用了农民的土地,便给农民一笔钱作为补偿。这笔补偿款是一次性的,各地不同的政策,只在于补偿款的多少而已。这种方式已经造成了不少问题,例如,补偿款的多少,失地农民未来的就业、生活等等。有远见的专家学者曾经提出过一个方案,即,不以一次性的补偿款支付给失地农民,而让失地农民拥有征地单位的股份,以保证失地农民的长期利益。这个设想要落到实处,还需要考虑很多细节问题,因此,就我以前的了解来说,这个设想只是纸上谈兵,还没有走进中国的社会现实。
但是,这次在长沙的一个社区,我居然看到了这一专家构想的具体实践。长沙市的咸嘉社区,20年前还是一片农田,如今已经是高楼林立、设施完备的文明社区。我无意中看到,这个社区在解决被征地农民长远利益的时候,采取的就是给失地农民以股份的方式。这个社区建成后,每年的物业收入近600万元,这些物业的资产构成了股份公司,原先被征土地的农民,都成为股东。对于股东代表,他们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还能按月获得分红。在我看来,这是保护失地农民利益的一个很好的尝试。在这个细微的地方,传统种地的农民可以看成是传统,现代化小区建设可以看成是吸收外来文化。所谓传统核心价值观就是,要让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传统社会的小农经济实际上是在农业经济条件下的中产阶级社会,这种制度保证了财富分配的相对公平,又不影响竞争的积极性。然而,农业社会的传统核心价值观,如何在工业化、现代化中得以延续?长沙市咸嘉社区的做法给了人们一个有益的启示。这个尝试的更多意义还在于:如果这种方式得以完善和周密,当今在很多地方出现的拆迁矛盾、补偿费矛盾,以及高额拆迁费用的压力,都能得到缓解。比方说一次性的补偿款实际上对于征地单位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如果以股份形式分摊到很多年,支付一次性补偿款的压力就会降低,甚至使得当前的地价也能降低,从而使得房价降低。
从更大的范围看,征地建社区,其盈利能力还有限,如果是征地建工厂、开发区,盈利能力更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让被征地农民入股,对于保障失地农民的利益,作用更明显。只不过在细节上,还需要更多的考虑,例如,这一股份是否永久持有?是否可以转让?或者对于转让的限制规定,以及是否转让与政府低保的关系等等。就实践来说,专家关起门来设想这些细节,也可能不容易完善。像咸嘉社区那样已经在实践中推行,的确符合长沙市“敢为人先”的口号,在实践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是一个更好的办法。我之所以对长沙市一个社区的这个细节充满兴趣,就是因为它的价值意义。本文前面说了一大堆大道理,人们愿不愿接受,还只是在观念层面。当咸嘉社区的一个小举动发生的时候,我们发现,基层群众的智慧,实际上就是这种大道理的体现,结果好还是不好,实践会告诉我们。由此,我也看到长沙建设文明城市的未来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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