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桂花香(原创)
家里多了一盆桂花,那是我在楼道里捡来的。
刚搬进家的时候,树叶业已凋落,泥土干枯,很是难看。本是开花的季节,桂花却枯萎,零落,被人抛弃。我匆匆放在阳台上,浇了点水,就去忙我的事情了。
几天以后,它的叶子开始变绿,变多。一天下午,我利用休息之际,把盆沿擦洗一净,接着,我又给它松了土,在四角施了肥。还把一些枯叶剪掉,给它整了形。
好长时间,我再也不管它。
我喜爱桂花,实在是大学的时候。我的母校,就坐落在桂子山。据说,抗战时这里曾经是日寇的杀人场所,又被人称呼为“鬼子山”。我是在开满桂花的季节,走进这所大学的。在步入正门的宽阔的梧桐树大道四百米后,穿过一个弯路,就看见满坡、满院的桂树。人群络绎不绝,花香阵阵。我从心里喜欢这样的环境,树密而浓荫,草枯而幽静。走向招待所的山路逶迤而曲折,通往图书馆的小径掩映于高树丛中,周围还有少许的葱绿,让人略感精神。整个校园里,书香微微,花香缕缕,鸟鸣唧唧。
大二的九月,当校园里桂子再度飘香时,我写信给父母,请他们来学校看看。我的父母很高兴,父亲特地穿上了自己单位定制的崭新的制服,和母亲坐了六七个小时的长途,在下午我们上完两节课的时候才到达校园。父亲那时是一个小单位的领导,多少在全国走了一些地方,母亲呢,在家务农,还要伺候我的爷爷奶奶,照顾几个弟兄读书,她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我的班长阿勤很懂得体贴,很关怀我的家人到来。连续几天,他都和我一起陪着我的父母登黄鹤楼,逛归元寺,看古琴台,除此,他还担任摄像任务,虽然他的摄影技术实在是拙劣,有时,竟然忘记打开镜头盖,就开始面对我们大叫“好!准备拍了啊”,然后又微笑地说“哦,镜头没打开”。
陪父母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走走停停看看,那时在我是最快乐的时光。宿舍楼周围,是桂花树,夹杂一些玉兰树。夜晚,花香之地,玉树之下,是恋人们打发时光的好去处。父母亲是很传统的人,看见一对对的男女学生有的手牵手,有的肩并肩,有的坐在石凳旁耳鬓厮磨,竟然不好意思地小声地说,读大学还能谈朋友?学校也不管管?我说,这是大学!其实,那时,学校也不提倡大学生处对象的。
父母呆了几天,就要走了。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我于是匆匆把他们送到了车站,看着他们离开了武汉,离开了桂子山。那些年,父亲把一个单位打理得上下称道、蒸蒸日上,他做了近二十年的一把手,年年被评为该系统的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没有想到临退休时,单位个别不怀好意的人,唆使部分职工联名写信,说父亲有经济问题,结果,上面来人调查发现,所谓经济问题纯粹是子虚乌有,无稽之谈。这些事,是多年之后母亲告诉我的。我当时听后,一面觉得人心惟危,一面更是无比欣慰。
父亲一辈子正直无私,诚实肯干,兢兢业业,和母亲朴实勤劳、善良节俭等传统品质是分不开的。我上大学的那几年,是我们家经济极度困难的时期,三个弟弟要读书,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不能干农活,父亲在单位忙碌,早出晚归,所有的农活都压在了母亲一人的身上。八十年代中期,农村实行分田到户,每年的春种,秋收之际,母亲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记得,有一年收割稻子的季节,母亲硬是把附近的老舅舅请进了田里,还有年纪最大的当兵出生的表哥和七八个表哥表姐妹也统统请来帮工。然后,母亲还要力所能及地去偿还亲戚们田间劳作的人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年老屋的门上悬挂着两块醒目的东西:一是民政部授予的“光荣烈属”的牌匾(祖母姓何,其父亲何学藻是与贺龙一起闹革命的红三军经济部主任,被国民党活活烧死在湖北省天门市岳口镇,那时我祖母是烈士后代的唯一健在子女);一是市政府授予的“双文明户”的牌匾。我想,我们都是得到过父母太多恩惠和教育的人,他们一生的勤劳、节俭和吃苦,我们怎么能体会其中的十万分之一。他们给予我们的太多,但是,他们从我们身上得到了什么呢?
去年,老四烧伤昏迷以后。我回家去探望父母,看望老四。到家的时候,正是后半夜的三四点。我站在门口轻轻地敲了几次们,父亲醒了,要开门。母亲执意说,哪有什么声音?两老在床头还争论了几句,后来,父亲还是相信自己的听觉,起身开门。一看是我,睁着矇眬的眼睛,微笑地对紧跟身后的母亲说,我就说是有人敲门,你妈说我出现了幻觉。说完,母亲也笑了。
那次,我要走了,母亲说:“我和你爸这辈子命苦,该享点福了,谁知老四又出这样的事。你爸几次说,买点鼠药和老四一起我们三个吃了,都清净。”
我听后,心里一震。又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说,无论怎样,您们都不能做那样的傻事,还有我们几个当哥哥呢。我们有空就回来看老四,看您们。
那年的九月,家里的桂树没有开花。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心里时刻牵挂着老四,时刻惦念着父母。老四成了我们全家人的心病。每一次在电话里,和父母就是那么简单的对话。
老四醒了点吗?
老四晚上听话吗?
老四几天没有拉屎啦?
……
今年暑期,我又回到老家探望父母。走进家门,猛然发现,他们都已老了很多,母亲头发几乎全白,满脸愁容。父亲形容枯槁,说话时思维迟缓,并且往往一语重复多次,偶尔露出一些笑容,我知道那真个是强颜欢笑。我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弟弟。
短暂的暑期就要结束,我要回广东了。一次吃晚饭,母亲突然小声地对我说:
“我这心里有些憋得慌。上次在街头请一个算命的测算了一下,他说我这辈子最多能活65……哎!你们买了房,搬新家了,我一直想去看看,不知还有没有时候。”
不等母亲说完,我接过话茬儿,说:
“您怎能相信那算命的鬼话?要不,这次您就跟我回广东,家里老四呢,就麻烦老二和父亲照料了。”
母亲眼圈红红的,哽咽地说:
“我怎么走得开?老头子连老四的一块尿片布都不会换,我怎么也放不下心啊。”
那天晚上,我和妻子商量,决定把母亲接到广东住上一段日子。这样对老人家的身心也许有些调养。后来,母亲在我们再三要求下,匆匆地来了一趟,仅一周时间就不肯玩了。她的心里总是装着小儿子。
前几天,我下班回家。走到阳台上,忽然,一阵浓郁的花香飘进鼻孔,原来,家里阳台上的桂树,点点桂花吐蕊,缕缕香气袭人。我不禁把头伸向树叶,把鼻子尽量贴近那小小的花蕊,我简直是吻着她了。回到客厅,异常静寂,我坐在沙发上,不由地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爸,是我。”
“哦,老大啊!”父亲小声地说。
“您吃了没?”我知道,为了忙于照顾弟弟,好久了,父母一天就吃两顿。
“我们吃过了,我在喂老四的饭。”
“老四还听话吧?”
“有时好,有时又吵人。最近又十天不拉(屎)了。”
“噢,喂点蜂蜜吧。妈呢?”
“她一个人下楼,散步去了。”
我听完这句,心里酸酸的。赶紧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话,挂了电话。
客厅里,又飘来阵阵的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