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风云(一)
从北京到庐山
王先金 编著
第四章 丁玲的风雨人生(6)
“丁陈反党集团”和“右派”
新中国成立后,丁玲仍然受到重用,从1950年到1955年底,历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和《文艺报》、《人民文学》主编。
那时,文艺界的很多工作,大都在胡乔木主持下进行。胡乔木当时除担任毛泽东的秘书外,还担任中宣部副部长兼秘书长。
胡乔木与丁玲的关系一直很好,无论在延安还是在河北。1948年前后,丁玲在河北时,周扬愿意与她一起工作,但丁玲在征求胡乔木的意见时,胡乔木明确表示,丁玲“不必去做文委的工作,不合算,还是创作”好。而在胡乔木主抓文艺界工作时,丁玲担任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并担任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和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1951年初,丁玲又接任周扬的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丁玲放弃了创作,与胡乔木配合很好。当年文艺界很多人,都感受到了胡、周、丁三人之间的微妙关系。
1951年的文艺整风是从批评电影《武训传》开始的。张光年当时受到了批评,并被要求写出检讨,他便去找周扬。他到周扬那时去诉苦,周扬却对他说:“你知道丁玲怎么批评我吗?批评我重才不重德。”这里“德”是指无产阶级立场。
10月9日,周扬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信的结尾写道:“我俟文艺干部整风学习告一段落,即去中南区参加土改……。心中有许多话想和您谈,您什么时候有空,请电话叫我。”毛泽东同意他的请求,要他在“动身去参加土改的时候,可找时间一谈”。
毛泽东把周扬叫到中南海,对他的批评很厉害,回来后周扬的情绪恶劣。张光年问他,他没有多说,只是感慨地说:“批评我政治上不开展。”不过周扬到湖南后不久,便被毛泽东的电报召回了北京。
原因是,1952年初,胡乔木主持筹备第二次文代会,胡乔木的一个做法引起了毛泽东的不满。
胡乔木主张取消文联,按苏联的文艺制度,将当时的文学工作者协会、戏剧工作者协会……改成各行各业的专门家协会,他主张作家协会会员要重新登记,长期不写东西挂名者不予登记。快开会时,胡乔木向毛泽东汇报,毛泽东对其他没有说什么,但对取消文联发火了。毛泽东批评胡乔木说:“有一个文联,一年一度让那些年纪大有贡献的文艺家们坐在主席台上,享受一点荣誉,碍你什么事了?文联虚就虚嘛!”毛泽东认为取消文联,不利于团结老辈文艺家。这样一来,就不让胡乔木管,打电报要周扬回来重新筹备二次文代会。
因此,周扬与胡乔木和丁玲之间的恩怨也产生了。此后,就是周扬主管文艺方面的工作了。
1955年,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一开始并不是批丁玲,也不是批陈企霞,甚至也不是查匿名信,而是追查胡风分子。
这个会开了两三次以后,规模扩大,人数增加,这时开始追查匿名信,每人发了一份,是1955年4月,以“作家协会的一个工作人员”的名义写给刘少奇的,内容是反映周扬搞宗派主义。
由匿名信追到陈企霞追到丁玲,追到他们两人的关系,这时一个以丁玲为首,以丁、陈为核心的“反党集团”便水落石出,大白天下了。
1955年的夏天,正在杭州写作《春茶》的陈学昭,接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要她到北京去开党组扩大会议。在8月13日的会议上,陈学昭发言,揭发了丁玲很多问题,一些内容是耸人听闻的,包括:丁玲在杭州跟她说,检查《文艺报》是“整了陈企霞,也整了我”;丁玲说:“你应该有一本书,草明、白朗都有一本”;丁玲说白朗历史上有问题,但仍被重视,历史清白有什么用;丁玲说“只有毛主席了解我,毛主席说的,中国现代文艺界代表人物只有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周扬是没有份的”;丁玲说洛甫地位不如李富春,过去犯过错误;丁玲憎恨周扬,在小组会上骂周扬卑劣无耻,见周扬死了孩子,心里高兴等等。
陈学昭的突然揭发,让丁玲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又是悲哀。老朋友怎么会落井下石?善良的陈学昭怎么也从背后捅了一刀?
丁玲、陈企霞被指控为“丁陈反党集团”。
1955年8月3日至9月6日,中国作协连续召开党组扩大会议,揭发批判所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刚刚开完,法国作家萨特与女友波伏娃来华访问。由于女作家陈学昭留学法国多年,熟悉法语,作协领导便要她全程陪同。他们先去了东北哈尔滨、鞍山和抚顺,回到北京后,客人又提出想见见两位作家,一位是老舍,一位就是丁玲。作家协会经过研究,满足了客人的要求。
波伏娃在丁玲家里,看到桌子上摆着画笔,就问丁玲是不是在作画,丁玲只是笑笑,什么也不回答。丁玲好客,在家中设宴款待,她家的厨师老关,做的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是田鸡腿和核桃酪。丁玲还特意从萃华楼饭庄叫了一道鱼翅菜。
那时丁玲住在多福巷16号,一个四合院,地址在王府井北边的一条胡同里。
波伏娃并不知道,丁玲刚刚经受了严厉的批判,即将戴上“反党小集团”的帽子,更不知道,陪同他们的陈学昭,就在会上揭发了大量丁玲“反党”的材料。在这样一种政治背景下,丁玲一定出语谨慎,两位作家自然不可能碰撞出“欣悦的火花”。
28年后的1983年4月,丁玲访问法国时,丁玲在巴黎再次会见了波伏娃,那时波伏娃已经75岁,这一次她们谈得很投机。
1956年夏天,调查组的丁宁去杭州,找陈学昭核对她在党组扩大会上揭发的那些材料。陈学昭热情接待,安排丁宁住在自己家里,请她喝咖啡,看照片,陪她游西湖,但是只要丁宁一说明来意,陈学昭就面露不悦,把话岔开。一天深夜,丁宁从睡梦中惊醒,只见陈学昭身着一袭白色睡袍站在她面前,告诉她说:“我去年会上说的那些话都不算数,都不作数!”丁宁十分明白:陈学昭为这事夜不能寐,十分悔恨和烦恼。
事过28年之后,1983年7月,陈学昭写了一篇《一九五五年夏天在北京》,讲述她1955年参加作协党组扩大会,在会上发言的经过。她写道:
“小组长Y……对我说:‘你想过没有?丁玲平常对你说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反问了他一句,他呆了一下。我说:‘我忙着写《春茶》,她鼓励我写好工农兵,她说白朗已写出了一本,草明也写出了一本,她也写出了一本。’……
“过了两天吧,这天下午,通知召开大会。……Y走到台前,声称目前重要的任务是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并说这是‘陈学昭揭露的’……他刚说完,报名的人一个又一个。我站起来要发言,几次被阻止。终于,我不管台上的人还在讲话就站起来,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声讲了,我把Y如何逼问我和丁玲同志之间谈过些什么话,我对Y如何回答等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坚决表示对党对同志们负责:丁玲同志没有讲、没有提倡‘一本书主义’,并声明这样的会,我拒绝参加……”
陈学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她在大会上的揭发发言。
1957年丁玲又被打成“大右派”,开除党籍撤消一切职务,取消原干部级别,在全国报刊杂志上遭到批判。8月7日,《人民日报》发布了“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消息。1958年1月,毛泽东还特意为《文艺报》第二期改写《再批判》的按语,号召全国人民和文艺界批判丁玲在延安写的《在医院中》和《“三八”节有感》。并说:“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人民和共产党。”还称她是个“屡教不改的反党分子。”
丁玲的丈夫陈明受到牵连,也被划为右派,下放到黑龙江的853农场去劳动。那里一片茫茫荒原,没有人烟,气候寒冷,异常艰苦。但是那种改天换地的生活却吸引着丁玲,更主要的是,她想要和陈明在一起,因此,她向作协党组提出,要求去北大荒参加劳动,作协党组却迟迟没有答复。
初春的一天,王震来到陈明那个新建生产队,看望在那里劳动的右派们。王震讲话头一句就是:“我是来和你们交朋友的,你们要不要啊?”大家都说:“要!”他又说:“共产党准许犯错误,有点什么错误没什么,右了没什么关系嘛,右了还可以向左转嘛,我给你们这个村起个名字,叫‘向左村’好不好?”大家高兴地大声回答说:“好!”
王震讲完了,陈明去找他,说丁玲也想到北大荒来,可能作协有些顾虑,是不是请王部长回到北京提一提。王震十分爽快地说:“好嘛,丁玲来,我欢迎,我同意她来!”丁玲听到这个消息十分高兴,使她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后来,丁玲充满深情地说,这几句话就像寒夜中划亮的火柴。
在王震的关心下和过问下,不久,丁玲来到黑龙江密山县,当时那里是铁道兵农垦局所在地。她见到了王震,王震对她说:“思想问题嘛!我以为你下来几年,埋头工作,默默无闻,对你是有好处的。”王震还告诉丁玲,过两年摘了帽子,给你条件,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这里天下很大,我们在这里搞共产主义啊!
王震把丁玲和陈明安置在佳木斯附近的汤原农场,丁玲被安排到畜牧队养鸡。
同年,毛泽东在10月13日的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三次会议上讲话,数次点了丁玲的名,并说:“还有一些著名的右派,原来是人民代表,现在怎么办?恐怕难安排了。比如丁玲,就不能当人民代表了。”
1960年,北京召开第三次全国文代会,丁玲也收到通知,通知上说她可以来,也可以不来。她想了想,还是来了。在文代会开幕的那天,毛泽东也来了。丁玲在会场上看到了他,很想走上去叫一声“毛主席”,跟他握握手,讲一句话,但她毕竟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太婆了,没有了过去的勇气,只好悄悄地走到一边去了。
在一次会议上,有人说丁玲是“反党分子”、“投降分子”、“闹独立王国”、“搞个人崇拜”等等。艾青听不下去了,就发言说:“文艺界总是有一伙人专门整人,另有一伙人专门被整。不要搞宗派,不要一棒子打死人!”这几句话,引火烧身了。不久,艾青也被逼着做检查。艾青对妻子高瑛说:“我检查什么?我错在哪里?一个人总该有点正气吧!”
艾青被迫不得不检查,但他言不由衷,不得不应付。艾青不想吃,也不想喝,觉也睡不好,坐在椅子上目光发直。他对妻子说:“我们结婚了,我一心想和你过舒心的生活,可是天不从人愿。高瑛啊,你嫁给我后不后悔?”
高瑛说:“我无怨无悔,嫁你嫁对了。”
12月,中国作协党组织决议,开除艾青党籍,撤消一切职务。艾青的精神崩溃了,他用头撞墙,半夜爬起来指着墙壁问:“你说我反党了吗?”艾青的精神状态不正常了,高瑛非常害怕。一怕他疯了,二怕他死了,一天24小时守着他,劝他,宽慰他,让他感到家庭里有温暖,有一个离不开他的妻子,还有不能没有父亲的儿子。
1957年,丁玲被划为“右派”。适逢留学苏联的儿子蒋祖林(丁玲惟一的儿子,与胡也频烈士生)回国休假,他为妈妈抱屈,为妈妈难过,陷入极度痛苦中。组织上要他揭发他妈妈的反党罪行,他却无从说起。丁玲对儿子说:“我看你还是提前去苏联,回学校去吧!你呆在这里,只会一步步地被牵进作协机关的这场运动中去。你留在家里也帮不了我什么。你可以相信我,放心我,我不会寻短见的。”并说“你是共产党员,应该相信党,同党站在一起,应该认识到妈妈是在反党。”她用极大的力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字斟句酌地对儿子说出了这几句话。她是怕儿子犯错误,说出与党不一致的话来。这是一种复杂而酸楚心情的流露。
正好是1957年,暑假,蒋祖林与心仪已久的李灵源第一次见面了。李灵源的大姐李纳是蒋祖林在延安读中学时的老师,解放后李纳与丁玲同在中国作家协会共事,比较熟悉。李灵源在1950年由云南去北京,李纳带她去看望过丁玲。一来二往,彼此有好感。蒋祖林和李灵源相互间了解已有多年。这时,李灵源已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任北京艺术学院助教。李灵源与蒋祖林见面后,并未因为丁玲成了“右派分子”而疏远,反而相爱了。丁玲知道此事后,写信给李灵源说:“希望你相信我,为了一家人的幸福,我会努力,希望你与我们一起等待那美好日子的到来。”李灵源及时回信称丁玲为“亲爱的妈妈:我用世界上最神圣的名字称呼你,因为我太爱你了。你的信使我好几天不能平静,你的意味深长的信,使我沉思。我一定永远记在心上。祖林的确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我爱他,从来不曾这样爱过。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将以更多的爱来爱他,请你放心。”
李灵源所在的学校得知她和丁玲的儿子相爱后,有人劝她,“要考虑自己的前途。”李灵源说:“母亲是母亲,儿子是儿子,我为什么不能跟丁玲的儿子好。”事隔一天,学校便通知她,因为“工作需要,支援外地”,把她逐出北京,调去安徽芜湖。然而此举并未阻断她和蒋祖林的爱情。1959年4月,李灵源和蒋祖林结婚,生了一个女儿。丁玲给孙女取名胡延妮,表达她对胡也频和延安的深切怀念。
1958年3月,被打成右派的陈明要去北大荒。丁玲在多福巷院子里送走陈明后,那强忍着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个劲地往下掉。他被打成右派,还不是因为她?她心如刀绞,痛楚难言,她只能默默祷告陈明一切平安。果然,不久丁玲接到了陈明的充满乐观精神的来信。陈明在信中说:“王震同志向我问起了你,我把你也曾打算来北大荒的想法讲了,并且希望得到支持。王震同志当时满口答应:‘好嘛,她来,我同意。’”这封信给了丁玲莫大的温暖,王震将军是了解她的,是关心她和陈明的。她决定马上奔赴北大荒,同丈夫一起在这块黑土地上安家落户。
1958年6月,丁玲戴着“丁、陈反党集团”和“丁玲、冯雪峰右派集团头目”两顶大帽子来到了北大荒。
丁玲永远记得王震在密山初次会见她时的话:“思想问题嘛,我以为下来几年,埋头工作,默默无闻,对你是有好处的。”又说:“我已经通知八五三农场,调陈明来,同你一道去汤原农场。你这个人我看还是很开朗,很不在乎的。过两年摘了帽子,给你条件,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你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这里的天下很大……”
1958年7月3日,丁玲和陈明来到汤原农场。丁玲在畜牧队,陈明在第二生产队劳动。
王震对丁玲一直非常关心,每次到佳木斯,总要打电话给丁玲,约她去聊聊谈谈,了解她的工作和生活情况。有一次,王震发现丁玲的左手肿了,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当他得知是每天剁鸡饲料造成的结果后,对基层干部说:“思想改造不是肉体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