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宝瑞:想起已经去世有20个春秋的父亲


 

想起已经去世有20个春秋的父亲

 

董宝瑞

 

今天是父亲节。我不由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已经去世有二十载的父亲。父亲若能也活到现在,该有多好啊!

我的父亲是1990820日凌晨在唐山弟弟家一觉睡过去的。到今年820日,就整整20个春秋了。

1991818日夜晚,我写出散文《又是立秋悲凉时》,算是对父亲的祭文。今天,重新贴出这篇文章,算作父亲节的纪念。

文章如下:

 

 

 

又是立秋悲凉时

  

董宝瑞

 

    一年一度的立秋时节又到了。也许怪尚未挣脱伏天,暑气迟迟不肯退去。

    天虽比立秋前还要闷热,我的心房里却充满了悲凉。去年,就在这个时节,我承受了失去父亲的哀痛。

    父亲是在唐山一觉睡去的。

    他把自己一生最后的时光留在唐山,不知是否为冥冥中注定。反正,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只是没有去想罢了。

    父亲不是唐山人,晚年却把人生足迹几乎都留给了唐山。

    他去唐山,也没有什么重要事,主要是给参加新唐山建设的小弟弟看孩子,而且一看就是六七年。弟弟的孩子从牙牙学语到上学读书,他回来了。回来后,仍时时挂念着唐山。他在唐山住出了感情,住出了唐山意识。

家里是注定有人到唐山落居的。大地震发生那年,我走出了大学校门,本想去唐山工作,却未如愿。不想,第二年从未想去唐山工作的小弟弟,却被唐山的建筑公司招去当了建筑工人,成了重建唐山的建筑大军中新的一员。

小弟去了唐山,父亲的心也跟了去。不几年,小弟娶妻生女,在唐山有了自己的两间简易房,父亲揽下了本适宜母亲干的差事——给小弟看护不便也几乎无法找保姆的孩子。头两年,两间简易房,没有多少地方,父亲只好睡在外间墙角搭的一个床上。后来,小弟分到一套楼房,父亲才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住得舒适了些。这期间,小弟由于工作积极,入了党,当了干部,父亲觉得自己的小儿子没白到唐山,有了出息,眉宇间不时露出沾沾自喜的神气。

    父亲退休早。还差几年到法定岁数就匆匆办了病退,为的是让好不容易得以幸免到农村插队的妹妹他的,有一个正式工作。妹妹的心踏实了,他的心却空落了。在柜台上站了有40年,一下子没有柜台可站了,也不是个滋味。可为了孩子们的未来,他忍住了,像当时不少办提前退休手续的老买卖人一样。

    父亲从十几岁就告别卢龙老家那有着一个很美的名称的山沟,去了千里之外的一个小镇学商,并且在那个沈阳至铁岭间的小镇度过了自己几乎整个的青春岁月。在那里,他与母亲结为夫妻,生下了我和妹妹。我四五岁时,全家人回到了关里,父亲在昌黎县城与人一起经营文具店,一干就是十几年。后来,他又被调到百货商店、五金商店,经受了政治运动的磨难。在退休的前几年,他被诬陷有贪污,而他却未贪污过公家的一分钱。那时,文革使人们疯了,整他的人让他了七天七夜无法合眼,他本来已显羸弱的身体受不了,被迫承认贪污了几百元钱。那种承认,其实是很滑稽的:每天从柜台里拿一元钱,去喝二两酒,买个小菜。那些人不管这种承认合不合乎实情,一下把父亲带到了全县的批斗大会上。没想到,这种升级批斗,倒使父亲已有些软弱的神经反而坚硬起来。几个月后,他搞了彻底翻案,任谁采用什么手段逼供,也是那样简单的一句话:我一分钱的贪污也没有。后来,那些人也似乎觉得自己闹得太没有根由了,把父亲了出来;也许是为显示某种公允,在父亲恢复售货员工作不久,即宣布把父亲原来错定的小业主成份,改为小商人。其实,父亲在公私合营后染指企业财物与否,家里人最清楚。那时,父亲和不少历经社会主义改造的工商业者一样,是遵纪守法、廉洁奉公的。回到关里后,两个弟弟出生,一家6口人全靠父亲的工资度日,生活的拮据是可想而知的。有幸的是,在东北乡村长大的母亲有一个健壮的身体和一双勤劳的手。为了撑起家庭清贫的日子,母亲连续多年出外做工,到父亲退休时还天天去北山打石子。父母当时心里的念头,就是把我们几个孩子拉址大,都好好念书,将来有个出息。他们苦着自已,再苦再难,也没打过公家和别人的主意。记得,那时母亲对父亲的人说:你们调查吧,我们这个家是清白的,他一分钱也没往家里拿过!邻居也纷纷证实。父亲说自己出外喝酒解馋,也分明是谎话。他是有点酒瘾,可从来也没有偷着在外面下过酒馆,兜里有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儿花在家里,他自己几乎没了一点欲念。

    岁月悠悠,家里和国家最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我们这几个孩子都长大了。大弟弟最先参加了工作,成了一名人民教师;妹妹了父亲的,也算在商店有了着落;我插队几年上了大学,小弟插队几年被抽调到唐山。紧接,就是纷纷成家。父母都不用工作了,开始操心隔辈人。我们的孩子出生后,看孩子几乎成了老两口晚年生活的最大乐趣。

    比起母亲来,父亲毕竟更闲暇一些,也可离开家。去唐山,自然成了父亲的事。父亲也愿意,唐山毕竟是比昌黎大得多的城市,城市味道也足得多,尽管当时正在废墟上复建。

    那几年,父亲的心情很舒畅。住在小儿子家里,看着小孙女长大,享不尽的天伦之乐。对小儿子能够成为共产党员,他这个县工商联老会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几乎逢人便讲。再有,就是每天可以喝几盅,尽尽兴,酒菜虽不讲究,却也挺像回事儿。弟弟搬进楼房,他更乐不可支,回来讲新唐山的变化,更加有滋有味了,俨然已成为一个新的唐山人。

    弟弟的小孩到了学龄,父亲的使命完成了,他由唐山回到了昌黎。到这时,给我的感觉,他似已住惯了唐山,昌黎这个家反而有些不适。就在这时,查出他的肺病复发,我急忙把他送进医院。经过一段治疗,病情缓解,他的身体却明显不如以前了。又一年过去,祸不单行,他上街,叫两个骑自行车的军人给撞了,左腿根的胯骨摔裂了一道缝。他只好躺在医院的床上接受牵引治疗,出院后又躺在炕上,这一躺就是几个月,下地行走拄着双拐才能移动。两病复加,他瘦上加瘦,身体弱到了一定程度。去年6月,小弟把他接到了唐山,母亲也陪同一块去了。他很乐意再去唐山。再到唐山也显得精神多了,拄着一个拐棍试着上下楼,到楼下空场地跟以前熟识的老头、老太太一唠就是一个钟头。他一辈子很要强,他总想向人宣告自己的身体已经复元,特别是在唐山,他留下自己一生不少剩余时光的地方。

    立秋前一天,我带着孩子去看望他和母亲,见他精神状况极佳,心里很高兴。不想,待我回去,立秋一到,他的身体突然变坏,气喘着费劲儿,大便也轻易解不下来了。又过几天,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又去看望,发现他面色已经走形,话也说不那么利索了。我劝他回昌黎治疗,他却说在唐山看看情况再说,不愿马上回来住院。我叮嘱几句,就回来了,心却留在了唐山。回来后,我心里老是不安,筹划隔几日如何把父亲接回来。我已察觉,这个世上留给父亲的日子不多了。万万没有想到,我回来三天后的早晨,刚刚上班就接到弟弟从唐山打来的长途电话。弟弟告诉我,父亲在凌晨睡了过去……

    父亲死得很突然,也不突然。他在临去世时,没有麻烦任何人。他像平常一样睡了觉,却没像往常一样按时起来。

    我火速赶到了唐山。

    弟弟的住宅内外一片治丧气氛。

    楼前的空场地上,搭起一个灵棚,里面摆着一口租来的棺木,棺木周围摆着花圈,挂着挽幛。用帆布搭的灵棚上横挂着一个黑布条幅,上贴当大事几字。

    父亲的遗体还没有装殓,在等着我们。

    见父亲永远地睡了过去,我的心立刻碎了。

    我失声哭起来。但泪水很快被收住了。作为长子,我不能失控,也不能失态。母亲在难受地挺着,我更应挺住。

    问了问,唐山的丧事比起昌黎来,办得要繁杂得多。约定俗成,棺木得租,灵棚得搭,灵幡得打,讲究的还得吹喇叭。其中不乏旧的色彩的东西,有的只是加以变通。一套程序,人们似已习惯。小弟在单位大小是个头儿,来帮忙的不少。不然,这一切一时也难以张罗起来。事已至此,我只好顺水推舟,丧事按照唐山这边的规矩办;只是能简则简,能省则省,我又补充了一个原则。

    看到这些,我似乎明白了,父亲愿意把最后一口气留在唐山。在那几年,他准看到了不少这样的丧葬场面,而我则知之甚少。他毕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脑子里还残留着一些老思想,想在死后睡睡棺木,再去火化。这一点,我却丝毫没有觉察。

    家里人聚齐后,把父亲的遗体抬进了棺木。我和两个弟弟分别守灵,上香烧纸,一夜没有睡多少觉。第二天,按当地人的说法,是下午去火化好,我力主上午即去火化。小弟的同事们也同意。用一辆卡车拉上棺木、花圈,用一辆面包车拉上家里送葬的人,便去了火葬场。

    在去火葬场的路上,我欲哭无泪。想的最多的是这近似旧俗的葬礼。这种葬礼,在昌黎县城也没见有人如此办理,而唐山却习以为常。我的直接想法,莫非是地震时唐山人丧生得太多,埋葬得又太匆急,太简单了,人们后来便产生了补尝意识,想把后死者的葬礼搞得尽量隆重,尽可能像回事儿,否则心理就难以平衡……从心态上讲,只能这样解释,不然是不会如此的。据说,市政府也提倡过丧事简办,想改变一下这种风气,却收效甚微,进展缓慢。要彻底改变,恐怕还得有一个过程。唐山,毕竟有着特殊的经历,人们对地震时的惨景至今仍记忆犹新。不仅丧礼如此,每到清明、鬼节或“728”等日子,唐山的一些十字街头就烧有不少纸钱,这也是其他大、中城市所罕见,而唐山所独有的。

    果然,上午到火葬场火化的较少。手续办得很简便,待揭开棺盖,把父亲的遗体抬进殡仪厅时,才又来了一辆送葬的车。这下倒失去了排队之忧。

    火葬场对用棺木拉来的尸首已习以为常。看来,这是常见之景。

    告别仪式举行。待载着父亲遗体的推车离去时,我才意识到父亲要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泪水唰地涌了出来,哭声才真正从嗓眼射出。

    唐山的火葬场还专盖了一个焚烧花圈的亭子,这似乎也是独设的。家人的哭声,在这亭子前响成一片,似要用泪水浇灭那燃烧的花圃。

    父亲故去那天是旧历七月初一。不知为何,那天辞世的老人很多,乘车回去,小弟居住的楼群,另一家的丧事仍在不厌其烦地进行,喇叭吹得像唱戏一样。下午去取骨灰时,见上午显得冷清的火葬场热闹非凡,灵车排成一条长龙,移动得十分缓慢。取到骨灰盒,我有长吁了一口气的感觉。

    父亲的遗体,已化作一缕清烟。可我总觉得,他仍在笑着谈论着唐山,谈着唐山的新变化,也在叙述着唐山的旧习俗,言谈话语中含着的几乎都是褒意。对前者,我有同感;可对后者,我能由衷地称赞么?尽管,我也这样送走了父亲……

    在父亲辞世后的第三天,我把父亲的骨灰盒带回到昌黎,在家中祭奠几日,埋在了城北的桃源山上。我选择的是山南坡岭顶端一块岩石后面。葬前,我为父亲写了一份祭文,附在了骨灰盒里。父亲名,字峻峰,峻峰岱岳,自幼与山有缘,就让他永远和大山在一起吧!

时光如梭,眨眼又是一年。父亲的周年忌日到来时,天气依然炎热无比,我的心里仍是那样悲凉。我怀念我的父亲,希望他在昌黎城北的山中睡得更加安详。我也难忘父亲的葬礼,怀念唐山的殡葬改革的步伐。我知道,那步伐的快慢,密切关系到唐山人心灵创伤的医治程度。我相信,随着新唐山的建设发展,人们的精神面貌会发生彻底变化的,地震的隐疼会逐渐消除,一切都会走向正常的。

悲伤,永远属于过去,而不属于未来。

未来,永远是轻松、欢快、幸福的。

死去的人依恋过去,瞩目的也是未来。

世界,应当永远充满甜美的笑声!

 

 

2010620父亲节之晨于碣阳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