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王祥夫,辽宁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榴莲榴莲》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愤怒的苹果》等五部,散文集《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等六部。曾获第一、第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三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等。有《顾长根的最后生活》等多部小说被翻译为英、法、日、德等国文字在国外发表。《怀孕》、《儿子》、《回乡》、《西风破》、《驶向北斗东路》等小说曾被改编为影视作品。
■“底层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因为它的锋芒投向了现实生活的更深处,而不是投向自己的私密和虚无。
■花的颜色或红或黄并不重要,第一要义是要有香。当下的“底层文学”之所以被更多的人们说好,是有“道”,而非只是在那里摆弄“术”。
◎文并供图/李云雷
◆访谈
■中国的许多美好传统时到今日只能保存在农村
李云雷:你出生在城市,大部分时间也都住在城市里,但却写了很多关于农村的小说,不知你对农村、农民有着怎样的感情?另一方面,你关于农村的小说,与出身农村的作家相比,似乎更多了一些审美的距离,这使你的小说比他们的作品更讲究美感,也对农村问题有着不同的视角,比如《上边》、《五张犁》、《婚宴》等,但另一方面,你对农村的理解似乎不如他们更感同身受。
王祥夫:我是在城市的边缘部分长大,是城乡结合部。我的奶妈是位十九岁的乡下小媳妇,我起码到了六七岁,有时候还要回到她乡下的家里,和她睡在一起并且吃她的奶。我小时候尿炕,把褥子尿湿了,她就睡在那湿的地方,让我睡到没尿湿的那一块儿。她把我带到高粱地,给我采大把大把的“烟霉子”——我不知道那该叫什么,就是高粱得了某种病,穗子变黑了,但能吃,黍子也会结这种病穗,而且更好吃。我从小喜欢植物的气息,说实在的,我对城市的高楼大厦一点点都不喜欢,我固执地认为,中国的许多美好传统时到今日只能保存在农村,农耕文化的精神深处是花开花落温情脉脉,而现代文明的钢筋水泥的温度却偏低。
我看农村和农村知识分子看农村可能很不一样。比如,我到乡下去更喜欢看那些老房子,老房子让人有更多的想像。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比如画国画,你也只能画老房子和老桥,你画高楼大厦,有没有美感?齐白石画古老的灯台,灯台下边是一只准备偷油的小老鼠,如果你让白石老人去画多彩的霓虹灯,行不行?作为一个城市人,我看农村,我怎么看?我和真正生活在农村的人们对农村的情感有何不同?这是我经常在想的问题。我写农村小说,更多的是从城市读者出发。说到“感同身受”,那肯定是有距离。美感与视角不同,处理同一题材是会有很大的差异。那总是,城市的读者觉得好,农村的读者却不一定觉着好。这个问题会永远存在。好在,我们注视的焦点最后总是落在人性上。
■我写底层不是辣上加辣,我要加点糖,那糖不是我口袋里的,而是生活中的
李云雷:在小说创作之外,你还是研究《红楼梦》的学者,是一位画家,同时也是一位古董爱好者与收藏家,这样的多重身份,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王祥夫:一切经历对作家来说都是财富,艺术是共通的。我看范宽和荆浩的山水,便明白了小说首先要大势好,大势好才立得住;再看宋画院的花鸟,又明白小说除了大势,更重要的还要有经得起推敲的细节。画画儿的时候我经常这样想,笔下再丰富一点,层次再多一点,猛看只是一片叶子,细看却有丰富的颜色,还有复杂的叶脉,黑之中还有黑,亮之中还有亮。齐白石老人画叶子,有的地方是线,有的地方是颜色,有的地方只是飞白,但那飞白的地方却绝对不是什么也没有。灵动之笔便从这里而来。
说到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描绘,我觉得,“照猫画虎”这四个字对写小说是十分重要的。汪曾祺在《鸡鸭名家》中写他父亲收拾鸭肫,啊呀,那鸭肫的光泽,恐怕摄影都没他笔下的文字那么精妙!《红楼梦》写吃写喝写佃户送年货,那色色目目的细写只有《红楼梦》中才有,看似表面闲笔,内里却笔笔千钧。《红楼梦》的好处就是琐碎再加上内在的大有深意。这琐碎就是贴着生活写,是照生活之猫画小说之虎!
现在的“底层小说”和过去写工农兵完全是两回事,八十年代之前写工农兵是歌颂再加上正面形象的塑造,现在呢?能一样吗?就当下的小说创作而言,近几年最好的小说几乎全是写底层的,“底层文学”以艺术的方式表达了民众的心声,所以“底层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说它“先锋”,是因为它的锋芒投向了现实生活的更深处,而不是投向自己的私密和虚无。
说到我写底层生活与别人的小有不同,我可能更多的是以审美态度观看底层的生活,而往往不是“磨刀霍霍向猪羊”。“事件”与“问题”之外,我更注意把底层生活中的那种形式上的美定格下来,用你的话就是“现实关怀与美学结合起来。”做川菜要辣,但我不是辣上加辣,我要加点糖,那糖不是我口袋里的,而是生活中的。
■我生来不是斗士,但面对某些事情我是要说出个好坏
李云雷:我感觉你更像一个现代的“士大夫”,而不像现代“知识分子”,因为你的作品中有一种与世界疏离的审美态度,在这一点上,你与孙犁、汪曾祺、贾平凹颇有些相似,但是你并没有将之发展为古代士大夫的消极避世,而是将之与社会现实紧密地结合起来,从而赋予其积极的意义。
王祥夫:有位朋友说他是生活在新时期的旧文人,我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我认为作家的土壤不是生活而是文化素养,道理就在于,农民或工人们的生活要比你来得更丰富更刻骨,但他们为什么写不出文学作品?作家区别于他人的地方正在于文化素养,生活积累是自不待言的。
说到素养,真得很复杂,比如,书法上我十分喜爱苏东坡,还喜欢他创制的东坡肘子,说到张大千,我喜欢的是他对梅花、松树、奇石和烹饪的态度,对他的画作也就那样。我不喜欢汽车、手机、电脑,不喜欢西服,必须用才用了。有人送我一个笔记本电脑,我会随手放在那里,但武汉的朋友于千里之外忽然寄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里边竟然是一枝小小腊梅,那真是让人喜悦!我不知怎么供它养它!我是个多少有些有闲情杂趣的人,这闲情杂趣到后来都会归到文化素养中去。一个人的文化素养越宽越好,越深越好,你生活在这个时期,这个时期的事物会从方方面面浸润着你,你想远离它们都不可以。所以,你大可以用更多的时间去扣问一些离你远的学问,古代的或国外的。写作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会受种种因素的影响。
别人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知识分子?半知识分子?或如你所说干脆像个现代的士大夫?我其实明白自己是个杂牌。用电脑做个比方,我不是品牌机,却是高手攒的兼容机,表面看一般般,拆开看各个部件都要高于市上的品牌。面对社会,面对生活,我的态度往往是俯视的,把玩的,痛苦的事情往往让我流泪,写着写着就忽然有泪水流出来。我的好朋友说,看你流泪真是好看,我说当然好看!流泪的男人不好看什么好看!但从故事中走出来,我远远看着它,态度还是俯视与把玩。我生来不是斗士,但面对某些事情我是要说出个好坏,对好人我会挑剔,对坏人我也会有一份怜悯。至于疏离的审美态度,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我从不愿和“时期”同步。我有我的入世方法,说来好笑,老掉牙了。那就是一要有同情心,二要有正义感,三要有斗争性!这是我的法则,老掉牙的法则有时候就是百炼真金!
■动人的东西就在看上去平常的事件里,平常而决不浮浅
李云雷:你的小说呈现出的感情很能打动人,比如《堵车》、《孕妇》等,写出了底层人的人性美与人情美,而《上边》、《五张犁》则对底层人的内心世界有着深刻而细腻的探索与表现,而你描写母亲的几篇尤为动人。这涉及到一个作家的情感能力与表现能力,请问你是如何捕捉这些情感并将之呈现出来的?
王祥夫:我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是靠情感支撑的,艺术是需要情感的!我在乡下过年,看这家人先煮了一碗素饺子端出去,我以为他们是端给这家的老人,后来我才知道那饺子是煮给家里的老牛吃,啊呀,我当时感动的了不得。看山西作家的一篇小说,乡下的老两口在油灯下给他们的儿子一粒一粒地剥瓜籽,慢慢剥了半碗了,慢慢剥了一碗了,一整夜就要过去了,让我感动的不得了……动人的东西往往就在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事件里,平常而决不浮浅。在生活中,能打动你的东西肯定是深刻的,你不要轻易放过打动你的东西。我就这样经常盘点自己的情感,一篇小说,如果没有情感在里边是很可怕的。
我的朋友说我的小说只要一动感情就好看,他真是看透了我。我最怕木木然地坐在那里写小说。我写作时,觉得自己就是《怀孕》里因为假装怀孕受了种种委屈的女主人公,是《五张犁》中的那个老人,看着我的土地已经不再属于我,我感到了他的伤感!我发现了他几近于病态的华彩!写《堵车》的时候,我做了一回牛,给那家人劳作了一辈子,后来给卖了,被屠家带到了车上,车上的那些老牛你挤我我挤你,吃没吃,喝没喝,等着它们的是挨那一刀。但意外发生了,车堵了,因为堵车,牛的主人又出现了,他生怕它饿着,给他送来一筐子草,他和牛忽然又相见了,那兴奋,那委屈,那伤感,那悔恨……写到老人和牛互相呼应的时候,我的喉咙里好一阵子难受。我想说的是:体验是让情感发酵的最好酵母!有好的体验才会有好的表现。好作家的过人之处首先在于他们要有超人的体验能力,还要能够最大限度地调动读者的情感。
■小说在写法上孰好孰坏并不重要,社会意蕴是第一要义
李云雷:80年代,你也写过一些“先锋小说”,为什么你现在的作品大多采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是怎样从先锋、实验走向现实主义的呢?
王祥夫:80年代的中国文坛,“现代派”这三个字常常被人们挂在嘴上放在心里,“先锋小说”由此而来。我认为,当年所谓的“先锋”主要是在艺术上四面出击,当然这不单单是形式上的事,没有内容就不会有形式,形式有时候就是内容。但可以说,“先锋”这两个字在当时主要是在形式上徘徊。
后来我明白了,人们看小说,往低了说其实就是想看到一个好的故事,你让人一边看一边猜,那就离小说远了,所以到了后来我就变得老实了一点,老老实实把一个故事尽我的能力讲好。从“先锋”转入了“写实”。这转变,与我在乡下挂职三年分不开,那三年,我好像是时时都处在愤怒之中,愤怒会让人变得更直接更敏感。
那时候我的先锋性实验也是停留在形式上的。形式这东西很怪,你玩太多的花样,你扑朔迷离,作品的力度往往会被削弱。我对某些先锋派作家的评语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我个人,是一定要把“苍生”放在第一位的。
李云雷:你曾说比较满意的小说是《半截儿》、《浜下》、《牛皮》、《我爱臭豆腐》、《最后一盘》、《狂奔》,最近比较满意的是《五张犁》。但除了《狂奔》、《五张犁》之外,我却更喜欢《堵车》、《怀孕》、《儿子》等作品,它们更细致幽微,也更具有社会意蕴,像《我爱臭豆腐》、《橡胶给人的幸福》等小说,虽然在结构、技巧、语言等方面无可挑剔,但却更呈现了语言与事件的狂欢,我不是很喜欢,这可能是我与你的区别,不知你怎样看?
王祥夫:好小说要有丰富的层次,尤其是短篇小说,思想、情感、人物、故事、社会意蕴、美学状态、精神指向,一层一层在那里丰富着,而且还要深刻,发人之未发。你说的好,技术好的小说有时候未必是好小说,但好小说却一定要有好技术来完成。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看你的小说里有没有“道”,或者你只有“术”,语言与叙述都十分好,但要找别的,却让人竹篮子打水。我个人是不喜欢这样的小说的。博尔赫斯告诉我们的是小说可以有种种写法,而卡夫卡的小说有个“道”字在里边,相比便立见高下。
就小说而言,把话说明白不好,不把话说明白也不好,太明白与太不明白都未臻大境,好的小说,在明白与不明白之间,而最最重要的是,小说不能沦为语言与叙述的杂耍,不能是一场语言与事件的狂欢,这你说的十分对。花的颜色或红或黄并不重要,第一要义是要有香,小说在写法上孰好孰坏也不重要,社会意蕴是第一要义,“道”是第一要义。当下的“底层文学”之所以被更多的人们说好,是有“道”,而非只是在那里摆弄“术”。
◆印象
多才多艺的小说家
王祥夫多才多艺,不仅小说写得好,他还是一个红学家、画家、收藏家。他收藏金银器、玉器、瓷器,曾经在潘家园开过一个店。记得有一次他来北京,我们一起喝茶,他拿出一个唐代的酒盏,在微暗的灯光下欣赏,我们都看不出什么,他却说:“想象一下唐代人曾用它喝过酒,一千多年的时光都凝聚在里面了。”此外,他还是一位美食家,不但会吃,而且会点菜,总是能点出好吃而又有特色的菜,让大家吃得不亦乐乎。
这些看似和他的小说没有关系,但是又都融入了他的创作中。比如在《婚宴》中,他不仅描绘了婚宴中的各种菜,而且细致地描述了做菜的过程,这得益于美食以及生活经验的积累。再比如,他小说中风俗画似的世相描写,对人际关系的细腻理解与把握,可以说继承了《红楼梦》的传统。而他小说中白描的手法,细致的勾勒,恐怕和他作为一个画家的训练有关。王祥夫小说最大的特点是生活化,他能把看似无事的故事写得极为精彩,这得力于他语言的灵活、自然,他总是在东拉西扯的闲谈中,就能将读者吸引住。他的语言像丝绸一样,柔软,丰润,轻盈。
更可贵的是,王祥夫还对底层民众有着深厚的情感,他写他们的生活、困境、情感。表面上看起来,王祥夫有着”士大夫”一样的性情,与底层之间似乎有不小的距离,但是他与底层接近不是依靠知识或思想,而是靠一种直觉,他与底层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联系,这是在生活与经验中建立起来的深厚情感。在思想上整体思考底层民众的处境与命运,并不是王祥夫所擅长的,他擅长的是在具体可感的经验中描述他们的生活,他长于体贴、感悟与表述,善于把握细节与情绪,但在整体的组织上却有些欠缺,我想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中短篇小说要比他的长篇更优秀。不过换一个角度看,这并非他的缺点,而是特点。而且,有时王祥夫的直觉可以突破思想的局限,在对生活与经验的描述中,直接切入时代的核心命题。比如在最近的《我本善良》、《寻思无门》、《一步一徘徊》等小说中,他描写底层民众在困窘的生活中,如何在道德伦理的底线上挣扎,我想这也是我们所面临的严重问题:如果底层不得不突破底线,那么整个社会哪里还有安宁可言?
王祥夫虽然忧思深远,但在见面时,我们却很少谈到这些。我们只是喝酒,闲谈,开玩笑。他多次说起过,让我们在下雪天到他们大同去,他会找一个农家土炕,外面飘着大雪,屋里燃着火炉,可以在炕上畅快地喝酒、聊天……我向往着这样一种境界。
载《北京青年报》2010年7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