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相信真实是文学的生命。特别是在中国,我们历来讲“文如其人”,不真实的人是写不好作品的。而面对那些带有自传性色彩的作品,比如自传性小说,我们总不自觉地将作家跟小说里的主人公等同起来,将作品里的其他人物,特别是女主人公,当做作家现实生活中确实遇到的人物,比如《林海学原》里的女卫生员白茹。
白茹很美,怎么美?有爱他的少剑波(也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的情诗为证:“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体灵比鸟鸟亦笨,/歌声赛琴琴声哑。/双目神动似能语,/垂髫散涌瀑布发。/她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是晨曦仙女散彩霞……”还有很长,不能再引用了,已经美得不能再美了,什么优点都在她身上了,“溢美”了。但当时年轻,情窦初开,是不会感觉到那是“溢美”的。稍大些,有人告诉我,其实这白茹的原型是个麻子。
我未必相信白茹是麻子,也许是因为小说已经深入我心了。也许因为白茹太美了,所以就有人出来恶心。现在想来,其实更因为我不能接受美被打破。既然没有人引我去见这个麻子的原型,我就可以躲着装作不知道,可以撑着不承认。人最害怕的就是信仰被毁灭,而最普世的信仰,就是美。
但是田山花袋把我给毁了。也许是因为田山花袋比《林海雪原》的作者曲波著名,所以研究的人要多得多,于是就更容易被揭穿。就像唐骏,假如他没那么有名,没有聚光灯对着他,他就是说自己是哈佛毕业,也不会出什么皮肉的。可见还是曹操明智,他早知道那是放在烤炉上烤。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聚光灯照着,唐骏还是唐骏吗?所以应该去怪那个探究的眼光,比如看戏,虽然有聚光灯照着,你看就好了嘛。所以钱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觉得鸡蛋好吃,就不必要去探究是哪只母鸡生的。
但问题在于,我们的本性又往往要去探究。
知道日本作家田山花袋,是因为他的著名小说《棉被》。里面的女主人公横山芳子,也跟白茹一样非常美好,既年轻,又漂亮,又聪明,而且有个性,是新式女性,把男主人公时雄(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化身)搞得神魂颠倒。在芳子离开后,时雄盖着芳子留下的棉被,嗅着她的香气(其实主要是污垢气),肆意哭泣。
值得一提的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子,最初还是男主人公时雄的崇拜者。在《小说做法》一文中,田山花袋谈到了《棉被》:“我的《棉被》与作者没有任何考虑。既不是忏悔,也不是故意选择那种丑事而写下来。只不过把自己在人生中经历的某种事实展现在读者面前罢了。”根据文献记载,田山花袋确实有这么一个崇拜者,叫冈田美知代。田山花袋1905年曾经成为“日俄战争”的随军记者,出征前,结识了一个来自冈山县的叫冈田美知代的少女。这位少女爱读田山花袋的作品,经常致书花袋,表示仰慕和爱戴。当时田山花袋对夫妻生活早有倦意,于是热情被这边点燃了,信来信往,陷入热恋之中,不能自拔。多么炽烈的感情,多么美好的爱情!如果主人公也长得漂亮,那就完美了。但田山花袋不可能长得好看的,他是作家,作家基本上长得不好看,不要在长相上去期待,他只是能创造美。这也没什么,对爱情故事,我们更关注的往往是女主人公的相貌。那么这个冈田美知代是否如小说中那么漂亮呢?几年前,因为写教材,查资料,偶然看到了这个横山芳子的原型的真容。那是一张跟田山花袋的合照,一个非常普通的女性,论脸蛋没脸蛋,论身材没身材。我还想过,也许是当时的摄影技术问题?但是以那基础条件,再好的摄影技术,恐怕也拍不出美来的。纯粹是田山花袋在小说里美化了,说不好听点,是“意淫”。
有意思的是,《棉被》还是日本“私小说”的开山之作,田山花袋是“私小说”的鼻祖。“私小说”恰恰标榜的就是完全真实,把作家自己的生活原原本本写到小说里去。“私小说”作家指责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是被作家理想化了的,因为这种理想化,使作品中的人物服务于作者,“幸福时放大幸福,痛苦时夸大痛苦”。其实,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回头想想,也可以理解,写作本来就是慰籍的行为。写作是很苦的,为什么要去写?肯定有其目的,这目的可以让苦变成了甜,让苦难变成了享受。或是发泄愤怒,或是寄托哀思,或是缅怀往事。田山写《棉被》,动机应该是怀念吧。怀念是有一定的条件的,比如事件过去了,普希金相信:“那过去了的将成为美好的怀念”。过去了,为什么就会美起来?是因为隔了一层纱幕。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一个东西一旦被隔上一层纱幕,朦胧起来,就可能变得美了。所以丑女必须在暧昧的光线下跟人面对,不是为了让人看不见,而是看得朦胧。朦胧产生美。如果放在强光之下,恐怕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是美的。所以我们习惯于把美寄托于过去,作家策略性地把美推向往昔,所以我们被杜拉斯的《情人》所感动。其实,杜拉斯至少在身材上,跟《情人》里的女主人公也是有不小距离的。但因为她是杜拉斯,他是田山花袋,明白地说,因为他们被崇拜,他们有话语权,所以他们能够让你相信,过去真的发生过那么美好的事情,那事件里的人是那么美好。唯一败笔的是,杜拉斯不该把她的全身照公开出来,田山花袋应该把冈田美知代的照片烧掉。谁叫他们是名人呢?
他们没有这么做,似乎也恰恰因为他们是名人。未必是他们的疏忽。中国当代有些女作家在形象保持方面,是绝不疏忽的。大家在一起时,她们最担心的就是被拍照。有个女作家,被拍了,她就借口看拍得怎样,一看不好看,就删了。后来大家知道,她不是要看照片,是要审照片,就好像审作品。所有的审查都是不自信的表现。但大作家往往是自信的,所以我相信他们所以随意让照片流出来,是他们不在乎了,我的就是对的,我的就是好的,我就是世界。甚至他们自己也相信自己制造的谎言是真实的,作家往往会相信自己虚构的东西,好的写作状态,就是走火入魔,到了现实与虚构不分的地步。比如果戈理写作时就在屋里喊:“你们把她杀了!”
可是他房间里没有她。他在创作这个“她”。
因此我们可以说,作家并没有欺骗读者,他也被自己给欺骗了。比如“私小说”,“私小说”标榜真实的做法是采用“自白”的方式。所谓“自白”,就是自己说明、表白自己。自白形式起源于西方自然主义,但它又有所不同。自然主义崇尚单纯描摹自然,对现实世界的表象作记录式的写照。在整个记录过程中,作家应该对描写的人和事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比如左拉就说:“我看见什么,我说出来,我一句一句地记下来,仅限于此;道德教训,我留给道德家去做。”但是自白形式却是让一些原来“深藏”在内心中的无法窥见的隐秘,成为一种可视性的东西,将“不存在—存在”的历史生产转化为“不可视—可视”的历史叙述。它不仅仅对有目共睹的事物进行客观地描述、记叙,更重要的,是在其中加入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揭示,这内心世界,也就是个人隐私,作者不揭示,没有人会知道。也就是说,“私小说”内容的真实性只有作者自己才清楚。“私小说”的捍卫者久米正雄说:“说到以往所形成的感想,还是自己写自己的‘私小说’最有安身立命之感。他人写他人的‘私小说’的时候,当然首先要判定其真伪,只有断定其具有真实性的场合,才值得信赖,值得一读。”
但是,内心的真伪,何为“真”?何为“伪”?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电影里常出现现代化生活方式,比如住着装修洋气的单元房,进冰厅,开PARTY。但众所周知,那时候中国人是不可能这么生活的,所以遭到了普遍的指责,谓之不真实。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一种真实,内心的真实。
何况,从根本上说,离开了内心,真实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