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青春的人


      上午九时,我的门禁声响了,我点开门禁显示一看,是一陌生人,我警觉地问:是谁?送快递的,他回答。我迅速地搜寻了一下记忆,似乎这几天没人说要送来快递呀。又问,是那里送的。当下治安的混乱足以让我对任何动静保持必要的警惕。

    我见那人在屏幕里低头看了一眼:康华律师事务所的。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一定是傅洋送来的快件了。

    果然,送到的快件是傅洋递来的一本书────《回望青春》,它是由多名当年的知青写下的青春记忆,其中就有傅洋写就的一篇────《插队随感)。

    几天前,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们坐在北京延庆傅洋家的平台上,聊着闲天,傅洋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聊起了他的当年,在那个众人青春似火的年代,他却在浪迹天涯,不知何处是他的归宿,父亲───老一辈革命家彭真,作为文革中被打倒的第一批“叛徒”“反革命”被关进了监狱,他的同学们要么投身于当时的“革命”洪流,要么当兵走了,要么下放到了农村,只有他不知何去何从,全是因了他当时的“特殊身份”,没有人敢再与他亲近了。在那个年代,一个反革命的子弟是会受到强烈歧视和排斥的,他亦概莫能外。

    一天,他偶遇一位先行下放在内蒙的初中同学,那人告诉他,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绿草丰美,牛羊成群,还有蓝天白云,那诗意的风景强烈地诱惑了他,于是他义无反顾地独自出发了。

    没有钱,只有混车(不买火车票),按照地图一路摸索着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美丽地方────内蒙莫力达斡尔族自治旗,开始了他的知青生涯,在那里,他隐瞒了自己的出身,融入到了这个广阔的天地中。

    我经常会想起那时的生活,真的觉得好。他抿了一口白酒,望着漆黑的天幕说,仿佛在那个星光闪烁的天幕上,映照出了他当年的知青生活。我觉得每次劳动归来就像是一次痛快的做爱。他激动不已地说。

    我望着亢奋中的傅洋,没有说话,我想听他继续往下说。在我看来,平时见到的傅洋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的微笑,表情则是憨厚朴实的,乍一看上去就像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间老农,很难见出他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就像一支乐曲总在保持着一种和谐平稳的旋律,没有变奏亦无高潮迭起。

    但酒后的傅洋则大不一样了,情绪骤然变得亢奋和激昂,像是突然间变了一人似的,一种凛然的男子汉的阳刚之风凝结在他的脸上。

    呵哈,没有人会像我一样把在农村的劳动比喻成做爱,他大笑着说,还有力地挥动了一下手臂。没有,他说,可我就真觉得劳动像做爱,我怀恋那时的生活,真的怀恋!他压低了嗓门,喃喃地说,脸上浮动着无限向往的神情。

    我知道傅洋在内蒙插队时其实生活得很苦,很累,岁月艰辛,那时的知青生活被许多过来人形容为“度日如年,苦不堪言”,可这一切为什么在傅洋的嘴里竟如天堂一般的令他向往呢?我心想。

    那时的人多单纯呵!他感叹了一声,又开始抿上了酒,半晌没再吱声,好像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

    对了,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呢,傅洋忽然高叫了一声,接着马上让家人去找来给我们看。结果,家人很快回复他,书都送人了,家里一本都没有了。他沮丧地叹息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有些微微地摇晃,我真想让你们看看我写的文章,我把劳动比喻成做爱,真的,我还真是这么想的。

    那天,告别傅洋远在郊外的木屋,返回北京城时,傅洋向我要了家庭地址:我会把我的文章寄给你们的,他乐呵呵地说。这时的他,又恢复了常态。

    他果然履行了他的承诺,将书送达到了我的手中。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页,找到了傅洋写下的那一篇,翻阅了起来。

    坦率地说,我最初还以为傅洋之所以会写下这篇文字,不过是玩一把文字票,稍带脚地再缅怀一下当年,权当一种闲情逸趣而已,至于劳动像做爱,更是他一时兴起的笑谈,不足为信,而且窃以为以傅洋的那种大大咧咧的模样,文字自然亦近拙朴而木纳,不会太有才情。

    可是我错了,而且大大的错了!

    傅洋的文字才华横溢,足可见出他惊人的文学功力。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在这种声情并茂且不泛诙谐与幽默的文字面前,我是大大自叹弗如了!

    再往下看───看到了什么?哦,那真真切切是一个人,一个从自己的青春岁月中走出的过来人,在频频回望自己的昨天时所流露出的依依不舍,以及无尽的眷念,那眷念一如东去的大江河水,绵绵不绝地迤逦而行,流向远方,而他的思绪与思念亦时时在追随着这一如江河般的流水奔腾而去。

    写到动情处,这位高大魁梧的汉子竟会抑制不住地开始了与他的相貌风格大异其趣的抒情────

       

    呵,我的莫力达瓦!在那里,我真正体会了风景如画:伟岸的石崖     下,宽阔宁静碧玉般剔透的嫩江缓缓流淌。温柔的丘陵间,婀娜摇曳少女般多姿的橡树白桦漫山遍野。初夏之际,如茵的草甸子中,嫩黄橘红的百合在湛蓝的晴空下怒放。冬天来临,尺多厚灿白的积雪涤冶着你的胸怀,雪上精致纤巧的野兔足痕无迹地伸向远方带走你的心。

    呵,我的莫力达瓦!在那里,我真正体会了生活如歌:我们耕地、播种、铲地(即锄地)、割地(即收割)、打场;我们放马、牧牛、铡草、钐草、赶车、看瓜。劳累过后一桶井拔凉水擦拭一番,真的犹如心心相印地做爱后的慵惰中的全身心的舒畅。干着农活,似懂非懂地听老乡唠着无尽的荤嗑儿(那时我们真不懂什么),时不时跟着人傻笑一番。即使是劳作时间最长的铲地其间,早上4点出工晚上8点收工,茅草屋下、火炕梢头、煤油灯前也要读上阵书: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费尔巴哈黑格尔尼采卢梭,李嘉图德热拉斯萨缪尔森凯恩斯,巴尔扎克雨果曹雪芹鲁迅………

     一口气将这一长文读完,我不禁掩卷长叹了一声,猛吸了几口烟,心情澎湃不已,在这篇真情时时流露的文字中,我看到了一代人的成长,以及他们这一代理想主义者在此时此刻的心境,我知道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记忆重返那片他告别以久的辽阔的土地,我知道了他为什么,会对我貌似漫不经心地聊起当年的理想与热情。

    这使我理解了傅洋这个人。

    当他的老同学礼平(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的作者)向我介绍他时说,傅洋是一个善良忠厚的人,在学校时就这样,文革一开始他的父亲───彭真就被率先打倒在地,他作为北京四中的高才生曾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亦因此而被撤职,从此他一直消遥在文革运动之外,没有资格参加任何革命活动,于是开始了他浪迹天涯的苦难人生。

    可在傅洋激情洋溢的文字中,我没有看见苦难,看见他的任何埋怨、牢骚,见到的只是他对那段知青生活的深切缅怀与追忆。

    午后,礼平来我家找我聊天,我拉上他奔了傅洋的康华律师事务所,我说我想送上我写的小说,我想向他表达我由衷的敬意。

    傅洋坐在我们的面前,还是一副农民大叔似地乐呵呵的表情,当我与礼平盛赞他的文字时,他流露出了一丝羞涩:我只写了这么一篇像样点的东西,所以才敢拿给你们看,别的我写不了,能写这,是因为那是我真实的感受。他说。

    我说,傅洋,你不当作家真是可惜了,你根本不知道你的文字有多么好,那不是普通的生活记录,那是文学!傅洋不相信地看着我。礼平也说,傅洋我没想到你这么有文学才华,你是该写点东西的。

    傅洋温和地笑了:我现在一闭上眼就会看到我当年的插队生活,历历在目,我真的怀念那种生活,所以写起来有感情,写别的我肯定不行。

    我凝视着傅洋,我发现一旦说起陈年往事时的那一刹间,他的目光中竟闪烁出青春的光彩,这一瞬间他竟变得如此年轻,一如他的当年,我震惊了。

    只有在心里守护青春记忆的人,才会真正懂得对岁月的珍惜与珍重,我想,傅洋是在用他的行动践行着这一高贵的真理。

    可在这个喧嚣嘈杂的时代,又有多少人一如傅洋那般能守护青春记忆呢?

 

                   2010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