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育观
──为安徽铜陵三中师生所作的讲述
刘再复
我和李泽厚先生在《告别革命》一书中,曾提出一个观点,说二十世纪是个语言学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将是个教育学的世纪。教育学将是二十一世纪和二十二世纪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中心学科,所谓语言学世纪,就是工具的世纪,就是机器的世纪,就是人被异化世纪。所谓教育学的世纪,就是以人为中心的世纪,以塑造全面、健康、优秀人性为基本使命的世纪。
现在,全世界的教育共同存在着一个根本问题,便是不知道教育的第一目的是甚么,李泽厚先生和我则明确地指出,教育的第一目的是孔夫子所说的“学为人”,是提高学生的生命质量和灵魂质量,而第二目的才是培养学生的生存技能(职业技能)。可是现在许多学校都把第一目的和第二目的颠倒过来,把生存技能变成教育主要目标,把主次先后搞错了,韩愈在〈师说〉里面提到教育有三个功能,即传道、授业、解惑。现在许多学校忘记了传道(不是形而上之道,而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是教育的第一要义。我在美国二十年,发现美国的教育只有两维,即只有知育和体育两维,没有德育一维,美国人自己辩护说,我们的宗教教育就是德育,但我总觉得没有德育是很大的缺陷。中国的传统教育其好处是具有三维,即德、智、体三维,可惜,二十世纪下半叶,我们用政治意识形态教育取代德育,则仍然不能解决怎么做人的问题。我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多次担任客座教授,听课的多半是理工科大学生,他们觉得学文化与职业技能无关,所以兴趣不大,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不要在大学里面读了三年四年的书,毕业后走出大学的校门还不知道人生的根本是甚么。
我从东方到西方,又从西方到东方,发现教育有两个极端,一种是美国的教育,他们以杜威的教育思想为基石。杜威的教育思想概括地说就是学校如社会,所以所有的学校都没有大门,非常开放,有驾驶执照就可以到图书馆里借书,课程相当轻松,基本上是上午上课,下午唱歌打球,这种教育的长处是有利于学生身心的自由发展,缺点是往往过于放任,缺少严格要求。另一种极端是中国式的传统教育,强调的是师道尊严,对学生严格要求,甚至是填鸭式的教育。这种教育的长处是能给学生打下较坚实的知识基础和做人的基本规范,缺点是往往会压制学生的自由心性,把人教蠢了。一九四九年之后,毛泽东主席的教育思想实际上比较靠近杜威,但是导致了文化大革命中的教育危机。现在则回复到传统教育模式,但因为分寸掌握不好,盲目追求数量的优势,盲目追求表面文章,又给老师和学生造成太大压力,这种倾向也是值得注意。香港的教育恰恰是接受上述两种类型的短处,问题特别严重。
我个人主张吸收美国教育和中国传统教育的长处,对学生应当有严格要求,特别注重基本知识(知育)和基本规范(德育)的教育,同时又要注意保护学生的自由心性发展和身体健康。我认为学校的基本使命是培育学生的身体的健康和灵魂的健康,而身体健康和灵魂健康是互动的。
我特别欣赏前辈文学家兼教育家叶圣陶先生的教育思想,他的思想核心,概括地说,对学生应当施行农业式的教育,而不是工业式的教育。所谓农业式的教育是自然的、顺序渐进的、潜移默化的方式;所谓工业式的教育是过份人工的、刻意锻造的、急功近利的方式。我又特别崇敬伟大的教育家蔡元培先生的教育思想,他在德、智、体等三维教育结构中又增加了美育一维,这一维极为重要,他可以给学生提高人生的境界。尤其宝贵的是蔡元培先生又是二十世纪最卓越的“神瑛侍者”(《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前世的名字),他超越政治地保护各种人才,欣赏各种类型的知识美和灵魂美。好的教育者都应当具有蔡元培先生这种兼容并蓄的“神瑛侍者”的人文情怀。我今天给铜陵三中的老师和同学们讲述“文学艺术中的天才现象”,就是为了倡导这一种人文情怀。
谢谢铜陵三中的校长、副校长和老师、同学们邀请我来这里作演讲,给了我一个向大家学习的机会。
二零一零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