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读《红楼梦》,则必须读懂贾宝玉。泛爱情种贾宝玉,是这部位居中国古代小说四大名著之列的不朽经典留给我们的千古绝唱。这位行事炯异于其阶级的公子哥儿言行怪诞:封建社会重男轻女,他偏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平时“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而对待大观园众女子却是一往情深。睛雯死了,他“洒泪泣血,一字一咽”去悼念她。平儿遭贾琏和凤姐打骂后,他马上让平儿到怡红院换装梳洗,以慰自己平日不能“尽心”的“恨事”。有时甚至“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替丫头们打杂。宝玉这种对待大观园众女子的态度和行为,大批评家脂砚斋以“情不情”来加以评价,通俗地说就是对不是情人的人也以情人之爱来关怀、爱护。这确实切中肯綮地道出了曹雪芹公的真意。宝玉之用情,近于爱众人、爱万物式的博爱,即脂砚斋之所谓“情不情”。曹公写宝玉之痴情,写“千戏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目的是要通过众女子的悲惨命运,表达改善封建社会被扭曲的人际关系的强烈愿望,“字字看来都是血”,切不可将宝玉当风月人物看。
“情”为何物?“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句广为人们引用的话,原指天伦骨肉之情,据《世说新语》记载,晋朝王戎因爱子殇亡而悲痛欲绝,他的好朋友山简说他做父亲的因儿子之死而如此悲伤,未免太过份了,他回答说:“太上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意思是圣人不动情,最下等的人谈不上有感情,感情最专注的正是我们这一类人。为什么这么说呢?普遍的解释是,圣人把情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能不为情困;而不入流、无格调的人则毫无抑制,不能将情感转化、升华,表现为恶形恶状,故谈不上有感情。我辈既不能忘情,也不会流于恶俗,恰好!王戎的情是我国传统文化一直津津乐道的伦理之爱。欧阳修公“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便是礼赞这种骨肉之情。我国古代文人多有论述“情”在日常之用的表现的。晚清小说家吴趼人在《恨海》中认为,人长大后,没有一处用不着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了——对于君国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起来便是义。”撇开吴趼人之论的封建主义色彩不谈,他确实道出了“情”在日常生活中的几种表现形态,是对“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的具像化。
读懂人情世故,才能读懂人生,读懂社会。“情”是和谐人际交往的纽带。民间俗谚“有情好比糖拌饭,无情好比水捞油”就形象地道出了“情”在日常之用的重要性。比方多民族国家,只有国家认同,各民族才能在相同的爱国情怀之下和睦相处,既能“美美与共”,以大家一致认可的为美,又能“各美其美”,发扬光大本民族的独特之美。再小到社会的细胞——家,如果没有父慈子孝,则家暴横行、“我养你小你养我老”的责任丢失,感恩之心全无,家不和则万事不兴,更谈不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博爱和谐。现代社会“丁克家庭”(无子女家庭)的增多,除了社会竞争、生存压力加大的原因外,就是对父不慈子不孝结果的反动,看不到享受天伦之乐的希望后就退求自得其乐,如果人人如此,则还有人类吗?
现代社会,“情”之恶形恶状数不胜数。比方有老太太摔伤在地,被开车的好心人送到医院诊治,老太太为给后人挣一笔钱,反诬被好心人撞倒,索赔天价医疗费、营养费等,弄得做好事者心有余悸,社会的冷漠之心顿生,于是有了花季儿童被辗伤,18个过路人不闻不问之类寒心之事不时发生。上述老太太为一己之私的添犊之情违反了社会的伦理大义,自属“恶情恶状”。我们常叹“爱得比你深痛得比你深”之类的旷男怨女,但现实是将爱可爱之人的无价之情变成有价之爱,于是有姑娘吟出了“宁可坐着宝马哭,不愿骑着单车笑”的惊世之语,为了宝马,宁愿忍受无爱之痛也要嫁个有钱人,真可谓“跟着款哥走,拉着买单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了。“骑着单车笑”的男欢女爱被物欲撕碎、淹没,这与“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类坚贞的爱情是何等的天壤之别!情义无价被颠覆,人们为无情所累、所伤,道德底线一再被破坏,则社会的诚信与和谐也就笈笈可危。我曾亲眼目睹一位个体商贩,横眉冷对要求退货的顾客:“你怎么证明这东西是从我这里买的?你说我是无情无义、无诚无信的奸商,我说你是吹毛求疵的恶人……我管你情不情,老子有钱就有情。”有理说遍天下,如此恶骂将标榜童叟不欺、歪货包换的这位商人现了原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老祖宗倡导的最起码的人际交往准则,不能搞市场经济了,就赤裸裸地摆出一幅洞明世事、成熟透顶的样子:市场经济还要讲人情?
我相信,人人都不想社会变成这样子:财富多了,人情薄了。我们感叹过去的美好,也无非是为了改变现在的不足。如果人人都背着手,装出一幅世故的样子:世界本来就是这模样,没办法。那谁去追求真善美呢?我们对照《红楼梦》黛玉的“情情”,不顾一切地爱自己之爱的小爱和贾宝玉将爱推及不善自己之人、愿为别人做一切的“情不情”式的大爱,则会无限放大恶形恶状之情的污浊不堪。
由“情不情”开始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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