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屌毛”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富士康N连跳的警示


  “屌毛”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富士康N连跳的警示

  赚钱,不是新生代劳动者的真实愿望

  没有人注意到,中国新生代劳动者进入了产业大军的行列。这些人被认为是没有经历过磨难,抗压力不强的族群。家长与社会通行的认识是:只要给他们一辈辈所经历的困难和压力,他们就会自然成长。为了赚钱,上一代能够忍受的强于此10倍的苦痛和压力,他们自然应该承受。可惜,大多数公司没有看到,赚钱并不是这批缺钱的新生代劳动者的真实愿望。

  富士康的“12连跳”引发了媒体的关注。在迄今为止所有的报道评论里,我最欣赏的是《南方周末》的记者刘志毅的报道。这个小伙子23岁,在发生6连跳后,便应聘去富士康工作了28天。刘志毅通过多个层面,真实再现了富士康员工碎片一样的生活。我把刘志毅《潜伏富士康28天的手记》与1920年夏衍的《包身工》来比对,感觉前者更上了一个层次。

  《包身工》以旁观者的视角,描绘了包身工的真实状态。刘志毅没有停留在旁观者的角度,他直接生活到员工中去,他进入了他们的内心。这里不是简单的白描,而是一种深深的体验和证悟。没钱,窒息;加班,速朽。在窒息与速朽之间,新生代劳动者只能选择速朽。毕竟他们承担着赚钱养家的使命,赚钱就是他们看上去活着的目的。但是通过他的叙述,我们感受到了富士康员工对生命的觉醒。

  我们切莫以为这些80后、90后对生命没追求,没梦想,没信心,不肯承担。他们在富裕了的农村长大,即便是穷人家的孩子也娇生惯养。但是,他们刚刚十七八岁,就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城市里,一天大半的时间泡在工作上,一站10多个小时,反复自愿要求加班。他们知道,还读书的贷款,家里状况的改善,都需要他们豁出去多干活、多挣钱才行。在这样的压力下,他们把第一目标锁定为赚钱。其实,这并不是他们真实的愿望。

  别说老一辈的辛苦,那时他们心安,心安就可以接受所有的事。哪怕是个旧社会的奴隶,也可以享受不用大脑的乐趣。但是这一代却是思想变革最深刻的一代。他们挣脱了赤贫的捆绑,在充满爱的呵护中长大,开始追求“快乐男声”,还在企求更大的发展。他们看淡了那些无谓的挣扎。

  他们的梦想深藏在他们的潜意识中,没有一刻不活动。在与现实碰撞非常渺茫的时候,他们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刘志毅提出了在富士康流行最广的一个词,这个词无比传神地概括了生命的状态——“屌毛”。人人说“屌毛”,人人皆“屌毛”。

  在同一个宿舍里面住了一年也彼此不知道姓名,但是可以称“屌毛”。一个“屌毛”走了,一个“屌毛”来了。有评论说这是他们自轻自贱。这里面有自轻自贱的成分,但是里面也有很深刻的东西。它实际上是对生命顿悟的无意识表露。这样的荤话能够流行,是因为契合了他们的潜意识。那是没有污染的一片地带,从心理学上说,那里才叫本我或真我。

  生命在他们眼里早就等一化了。他们看透了人生!不就是一堆土,一缕烟吗!人人都是一个“屌毛”。当人生已经是个屌毛了,还有什么可以激动和激越的?最早在富士康喊出“屌毛”这个称谓,可能只是某人无意间的情感流露。但是,很快这种土话就有了一种超级的生命力。因为它撞击到80后、90后的内心,符合他们对生命的看法。与其说这是一种绝望,不如说这是一种对生命的通达。这种通达把生命当成了“屌毛”,谁都是“屌毛”,没有区别,可谓众生平等,物无差别。

  可惜的是,这种生命意识的觉醒,没有被公司的经营管理者提炼和运用。在富士康,没有人来倾听他们噪音中的和弦。

  他们被绑在了机器上

  当苹果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接受记者采访,请他谈谈对富士康跳楼事件的看法时,乔布斯说他一直在关注,从他接收到的信息来看,加班是自愿的,工厂里还有漂亮的游泳池,非常美丽。乔布斯哪里知道那种“被加班”背后的真相,员工哪里有机会去享用游泳池。

  富士康具有令人称慕的现代化管理。严格的流程,那些整天把人绑在机器上十几个小时精确到微秒动作的东西,我们把它们称为管理秘籍,我们把它们当成了国之利器。但是,当精细化以违背人性的方式展开,是注定没法持续的。

  从一系列媒体报道看,富士康员工的工作时间是超乎寻常的。机器一天24小时运转,富士康把通常的“三班倒”改成了“两班倒”,一个班要干12小时。中午一个小时吃饭时间,上下午各10分钟的上厕所时间,剩下的就是员工一天的工作时间了:10小时40分钟。他们需要穿防静电服、戴口罩,连续站立工作10多个小时,期间不能交谈、不能打电话,不能吃任何东西,在操作过程中损坏了任何产品,都得自己赔偿,并无条件走人。一周休息一天。

  富士康声称不强迫工人加班。但事实上,工人不得不加班——每个月开始要求员工签一个加班同意契约,同意者,这个月每次都得来加班;若不同意加班,则该月一次加班都没有,一个小时都没有。工人的基本工资只有900元,加班的话工资则高达2000~3000元。在这个境况下,绝大部分工人都选择签约。

  富士康最大限度地削弱了非工作的氛围,为此工厂给员工提供了方便加班的宿舍。富士康借此把每个人的生活频率巧妙地调整到或者干活,或者睡觉,形成了最大限度的不交流。以至于一个宿舍的人,住一年了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如此一来,他们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人肉机器,每天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工作,自然无法体会到一丝一毫工作的乐趣,也无从表达自己对同事、对工作的爱。

  员工真正需要什么,他们自己常常不知道。他们嘴里的目标,要钱要车,那是一种简单的模仿。那是在一种特定氛围影响下形成的显意识在作怪。而他们的本意,他们的潜意识,他们的真我,却也向往着一份自由。

  员工孤单寂寞。人是群居动物,需要紧密的接触。但是,因为各有各的企图心,这种企图心又被绑在了加班的战车上,即使他们想见面、想表示同情与友爱,也没有时间和精力。除了干活,就是睡觉。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能。员工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没人过问。谁知道他是有病还是在休息。这是严酷的。有病那也是福分,因为有病了可以躺在那里不用干活,而更多的人却还要在那里挣扎干活。

  在一种强烈的挣钱氛围中,员工被诱导着想多挣钱,多加班就能多挣钱。个体在信息不对称条件下做出的判断是有偏颇的,公司恰恰是利用了这样的偏颇,为员工加班创造了条件。

  而这次,十几条鲜活的生命用血的代价告诉我们,赚钱不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作为一个活生活的人,情感的充盈同样不可或缺。一个物质极度富足,却得不到别人关怀,也无法关怀别人的人,只不过是一具外表光鲜的行尸走肉。

  同样是制造业,丰田汽车就不同。虽然丰田汽车今年出现了召回门,但是丰田生产方式确实值得借鉴。丰田认为,员工老是在一个岗位上做一件事、长久以往做成片面的人,就容易极其疲乏,用一般的话说就是愚蠢了。不能让员工愚蠢,要让他聪明起来,为此丰田有许多行之有效的落地措施。

  丰田汽车流水线上设计了马蹄形的作业区,一个人可以顺次做三样事,以缓解做一件事的单调和贫乏。这种人性化的考虑,本身就是一种自我调节。而富士康的员工在网上说,恨不能有东西掉在地下,然后去捡起来,因为那也是片刻休息。所以,富士康就没有考虑到人性的特点是需要放松的,工作台的设计首先就是不合格的。

  丰田汽车员工,在十几个岗位上都能做。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人就有了整体概念。富士康让员工只做一个工作,八九年来只做一件事,他说这是为了保密。这就是假定员工注定是贼,假定了员工就是愚蠢,只能干这件事,这个假定是很恐怖的。

  三十几年的改革开放让大多数人摆脱了极度贫困,中国人开始追求整体生活了。新生代劳动者是新生活的代表者,他们不情愿被现代生产体系撕成碎片,他们不情愿被他们自己和社会共同锁定在赚钱的机器上。

  在今天现实纠结中,我们倍感无力,只能被动接受。但是,如果从未来30年孩子们的眼光看,却是清明的。他们不会相信这些也能够被当做合理合情的东西接纳下来。从未来发展的角度看今天,会使一切简单而清晰:那些损害人发展的体系都是短命的、不可持续的。一如李小龙所说,“人是一种有生命力的动物,富有创造性,在任何时候都比既定的方式或体系重要。”

  是的,公司发展不是为了人的发展,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需要变革的不仅仅是中国制造业的体制,还有我们的教育体系。

  大多数中国人是不幸福的。他们没白没黑地忙于他们的事业,忙于赚钱,忙于升官,忙于名望。挣钱,才有人生,才能在人前站起来,才能像个样子的活着。为了活着,他们今天只有投入。他们是身不由己的陀螺在那里不停地旋转。他们自己、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陌生人群,给他们上紧了发条。

  去肿瘤医院看朋友,往往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怎么这么多人得癌症?怎么这么多人内心纠结放不下?当遇到贡觉吐旦时,我才明白,我们常常是没有很好的区分生命力与生命的光环。我们的企业和员工都在追求光环的路上。

  再细追究,我们所以踏上一条追求光环的道路,与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关。从小的时候,我们就已被灌输知识为主,要争取考第一。考试进入前几名成为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我们忘记了,心智的开发,意识的亮度,不是填鸭式教育可以成就的。学校为了升学率,家长为了望子成龙,孩子天真烂漫的天性就在这样的双重夹击之下给忽视了。我们现在是一考定终身,只要有了分数,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分数代表了一切,光环代表了一切。无论是个人还是企业,都走上了一条为了光环牺牲生命的道路。所以,富士康的12连跳,是在这样的浮躁社会背景上产生的。它绝不是孤立的。

  工作是选择一种人生方式

  在富士康跳楼事件成为媒体核心的时候,我去TCL参观模具车间。TCL是中国最大的制造基地,又在上新的面板。TCL模具生产车间性质跟富士康差不了多少,也是电子产品生产线。陪我参观的是TCL的年轻管理者,1977年出生的,叫张荣升。他管辖着4000多名员工。现场管理得井井有条,跟我在丰田汽车见到的一样。我不习惯一板一眼地听他介绍情况,于是问了他两个“散打”问题。

  第一个问题:你这里有没有90后啊?

  他说,王老师,我们这儿有很多90后。90后一般是以初中、高中或者专科生为主体,与富士康的员工构成没有什么区别。

  我就边走便跟张荣升发了一句感叹:“90后大都脑残啊!”那阵子正好有各种各样的报道,90后被描绘成无所事事还惹事生非的一代。我这句话看上去是个判断句,实际上是个疑问句,我在问他的观点。坦白地讲,有点陷阱的味道。他如果没有强烈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或是没有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可能会很容易附和我说点什么就过去了。

  张荣升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王老师,不是这样的。我们60后、70后,甚至80后早期都是在我国困难的条件下成长起来的这样一批人,这批人工作就是为了生计赚钱养家,这是他工作的全部。但是90后是在我们国家比较富裕的环境下长起来的一批人,他们选择一项工作,不是简单地为了维持生计,他们是选择一种生命方式。”

  TCL的经理,层级不算太高,却能说出这么有层次的话,不由得让我刮目相看。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接着我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你说得非常好,我非常认同。跟90后交流什么主题他们会感兴趣?或者说,你从加盟TCL后,给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或者一句话是什么?这个主题是你可以跟90后分享的,他们也能感兴趣。”

  张荣升说:“王老师,1998年我加盟TCL上班的第一天,我们创业的厂长跟我们说,他们创业那个时候真苦呀,连续几天不睡觉。有一次凌晨三点多钟,一个东西一下子给创造出来了。他们团队那个兴奋啊,都跳起来了,然后找到啤酒拿着瓶子一碰。那个欢喜,那个高兴,简直没法形容。我们那些前辈,他们在那么艰苦的工作下,在追求一种欢喜。当我把这个欢喜的心情跟90后来分享,他们也都摩拳擦掌,也想享受享受那种创造的欢喜。”

  工作是选择一种人生方式。张荣升抓住了80后、90后的命门:喜悦。喜悦是从“爱”中生发出的一种很高的意识层次。当爱变得越来越无限的时候,它开始发展成为内在的喜悦。喜悦,是在每一个当下,从内在而非外在升起的。人在喜悦状态下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充满了闪亮的美丽和完美的创造。

  由此出发,工作安排、流程建设、企业场域建设等,便都有了依归。你把员工看成是什么,不是嘴上说的,一定是体制安排出来的。当你在一系列的体制和文化安排中,把员工作为鲜活的生命,作为资源充足的、整体的、具有创造力的,他们就可能报以源源不断的创造力。

  也正因为如此,富士康设立的“心理咨询” “员工关怀中心”,不会有什么作用。这些心理咨询师跟员工交流的时候,让他看到未来,让他们看到非常辉煌的人生。那些员工当时会想,闹了半天我还有未来,情绪高涨。但是一回到生产线,他会发现公司在体制和文化安排中只不过把他当做了人肉机器,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的情感需求,他就是一秒钟一秒钟地被绑在那个地方,不能丝毫分神。一分神,什么钱都挣不到。回到现实他们会摔得更惨。参加2008年快乐男生比赛的卢新之所以也去跳楼,就是因为他感觉到他的梦想没有人关心、重视、扶持,他是一个“屌毛”,走了算了。

  现在正是中国企业需要深入反思的时候了:公司存在的价值到底是什么?公司对员工的假设到底是什么?如果做企业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利润,如果公司假设员工是愚蠢的,是按照操作手册操作的生化工具,那么富士康的N连跳就不会停止。

  反过来,如果假设90后、80后,他们有很大很大的潜能,有着丰富的资源,他们实际上是一个整体,把人作为整体人,公司管理就会全然不同。

  TCL张荣升的意义就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人的整体,他不仅仅看到了挣钱和生计,他还看到了生命方式的选择。这其中既透露着对生命的敬重,也显示出了不一样的管理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