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战争与和平


一个村庄的战争与和平——我记忆中的历史片段4

 

 

1954年一个雨后的下午,我正在老屋的后门口玩耍,看见村头大路上来了两个穿军服的人,感到很好奇。过了一会,没想到这两个“兵”居然来到我家门口,我吓得急忙躲到门后。他们进门就对我的曾祖母喊“三婆婆”。

 

曾祖母眯着老花眼看了半天,战战巍巍地惊讶道:“是你们啊,娃们啊,你们活着回来了,老天有眼啊!”

 

这是两个复员退伍军人。他们以及其他一些当兵的人先后回归乡里,成为当时村户人家命运悲喜交集的大事。解放战争结束了,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了,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的世界大战和国内战争都结束了。从1954年开始,中国进入了一个持久至今的相对和平安宁的历史时期,我们这一代以及后来的几代人从此得以过着60多年没有战争的安定生活。这对于没有经历战争磨难的人们来说感觉不深,但对那些历经战乱的人们来说,家国命运的转变实在是令人仰天长叹。

 

半个世纪以来,辛亥革命、军阀混战、红色起义、特别是八年抗日、三年解放战争,三年抗美援朝,战争的规模和残酷都是史无前例的。中国的农民和穷人被压抑了几千年的仇恨都爆发出来了,中华民族最顽强的生命力也几乎竭尽,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史册没有清楚记载,都埋进默默无语的山河大地里。

 

要说,我们村在历史上还是算比较幸运的,较少遭遇战乱。这个村庄在宜都县城近郊,可以说除了公元202年成为吴蜀猇亭之战的战场之外,后来一直没有经过什么大的战乱。明末张献忠路过此地可能杀戮过人,因为清初江西填湖广的时候“填”来了一些人户。我们曹家就是从江西移民来的,据说领头的祖先叫曹河。民国初年护国战争是“南兵打北兵”,这里可能发生过小规模战斗。我的曾祖父就曾经亲眼看见一些兵士伏在水田坎下,一个当官的把指挥刀一举,低声吼;“上”,兵士们就爬起来一路冲过去了。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年土地战争时期我们这里没有闹革命,没有人当红军,直到解放前一直属于国统区。八年抗战这里没有被日军占领,他们只从江北南犯过两次,村民都出门“逃难”,到大山里躲起来,等日本人走了再回来。1943年日军进犯宜昌江防要寨石牌,发生著名石牌保卫战,日军进攻和败退都经过了我们那个村庄,杀人放火。我家附近原来有几座坟,据说就是埋的被日本人杀害的人,我外婆的房子就被日本人烧掉了堂屋。大战中空战也十分激烈,有一架中国空军的飞机受伤后迫降在我们村子附近的西湖草地上,许多人都去看过。

 

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我们村里出去当兵的人只有一个叫张金喜的人是战死了还是到台湾去了下落不明,其他的人都活着回来了。所以我们村里没有烈属,只有军属。

 

八年抗日战争,我们村里只有一个人出去当过兵,他叫吴心道,是作为学生兵坐飞机到缅甸参加远征军,接受史迪威的培训作过战。他居然很幸运地回国,而且没有随国军到东北,直接回家了,解放后一直在家务农。

 

三年解放战争,我们我们村里有三个人被抓去当兵,除了张金喜下落不明;另外两个,一个是曹启太,也是我们家族的一位伯父。曹启太本来是过继的儿子支撑门户的,也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当时撇下家里的老婆孩子和老人,十分凄惶。他在国军里当了汽车兵。淮海战役时,他所属的国军部队溃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路讨米要饭,千里迢迢终于回到家里,也算是苍天不予绝人之路。这位从战争魔掌里侥幸挣脱的伯父解放后表现很积极,入了党,还在村里(那时叫红江大队)当过多年党支部书记,2007年才去世。

 

另一个就是今天回来了曹启礼,也是我们的本家,论辈分是我的伯父。他父母早亡,被抓去当兵前就是一个淘讨米要饭的孤儿,本来无家可归,可是他还是回到了村里。那天他找到我们家,曾祖母就要他暂时住在我们家里。

 

曹启礼在我们屋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母亲把她娘家的一个远房妹妹介绍给他,两人结了婚,才搬到村里给他找到的房子去住。他有很多军功章,用一个手帕包着,拿出来给我看过,一个个红亮亮金闪闪,有的还有绶带。我当时只当是玩意儿,哪里知道一个个都是用命换来的。他从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到被俘后参加解放军到湘西剿匪,又开赴朝鲜作战,历经许多酷烈战斗,九死一生却没有负过伤。人们问他为什么能幸存,他说主要是命大,还有当兵多年,在战场上滚出经验来了,对炮弹枪子感觉特别灵。虽然没有人称他为战斗英雄,甚至多年后他才找县民政局要到了补贴,但后来村里人老喜欢听他讲战斗故事。前几年放《湘西剿匪记》的电视剧,他说自己就参加过的,还讲了化妆侦查,匪首请他喝酒的经历。没有人把他的故事记录下来发表传播,很可能他真是一位学会了在战争中生存的传奇人物,这是人类生存的奇迹。曹启礼活到将近90岁,2010年才去世。

 

 倒是解放后的1950年,我村里有好几个人去参军。今天和曹启礼一起回来的那个转业军人叫雷元忠,他就是解放后参军的,是否参加剿匪和入朝作战我不清楚,总之三年后活着回来了。他家就在我的屋后面。曾祖母告诉他说:“你妈还在,快回去吧。”他就提着行李包转身回家去了。此人以后一直在家务农,至今健在。还有一位熊天忠,1954年转业后在汉阳农场当拖拉机手,60年代才精简回家。此人在村里生活得很窝囊,后来不知为什么上吊自杀了。

 

我们村1950年参军的人,只有一个受重伤成了残废军人,他叫熊心保,也在1954年回来了。熊心保是我曾祖母娘家的内侄孙儿,回家不久来我们家做客,我看见他穿一身旧军服,走路一瘸一瘸的,原来有一腿是假肢。他露出来给我们看,我看见是塑料做的,好生惊奇。他讲了受伤的经过,说是50年参军后在部队里当通讯员,参加西南剿匪时,有一次他骑自行车送信,半路遭到暗藏的土匪的伏击,把右腿打断了,被抢救下来送进医院截肢存活下来,算是命大。熊心保回家务农,在生产队里和妇女们一道干些轻便农活,待人接物很讲情理。他一直享受民政部门发给的补贴,生活还可以。他至今健在,只是中风过一次,两支腿都不能行动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如今,当战争业已成为文艺作品中的戏说,儿童们也老喜欢玩塑料枪和战斗游戏,也许人们唯有从他身上还能依稀看到真实的的战争伤痛。

 

自从1954年这些当兵的人回来以后,我们村的年轻人虽说也不断有参军服兵役的,但都没有遇到战事,服完兵役就转业复员了,至今已经60多年没有当兵死人的事发生,我们村里人真是三生有幸。在全中国,像我们这样能够很少遭受战乱、生灵免受炭涂的村庄,估计是不多的。

 

年老还乡,我常常站在村头祈祷,但愿我们国家不再陷入无谓的战争,但愿我们村里人能够好运常在,永久享受和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