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素有“千湖之省”之名,那星罗棋布的湖泊形成水乡泽国特有的风光。然而曾几何时,水乡泽国却水患连年,“下雨一把遭,天旱一把刀”。以致民间传言,“沙湖沔阳州, 十年九不收。若是一年收,狗子不吃红米粥”。
解放以后,面对水患肆虐,百姓流离失所逃荒要饭的现实,政府下决心上马了一批水利工程。其中就有汉北河改道水利工程。

汉北河,是1969年冬到1970年5月开挖的人工河。上起竟陵西郊万家台处开口,与天门河接流,纳天门河上游来水,流至武汉辛安渡分两支:一支从新沟闸入汉江;另一支从东山头闸入府河,注入长江。因它处于长江最大支流汉水的北边而得名。汉北河全长100公里,是我省最长的人工河
记得1966年,由于闹文革学校三年停止招生,我们这些正处在长知识长身体的青少年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回到农村广阔天地“战天斗地”。由于年纪小身体单薄,我就只能做些放牛罩鸡等清爽事。1969年,身体单薄还没莽力的我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了汉北河兴修水利,成为名副其实的民工。不要误会哟,那时我们可不是今天农民工。那时的“民工”其实就是史册上常说的“徭役”。跟历史书上记载的修长城、大运河的民工没有两样。为什么呢?首先,修水利的民工并非自愿而是政府下命令征集,对民工采取军事化管理,区里叫团部,公社叫营,大队叫连,动辄打骂斗争,甚至以反党反毛主席论罪。其次,民工不仅没有工资待遇,而且衣食住行吃喝拉洒包括劳动工具一律自备。简言之就是带饭吃的义务工。再次,各个生产队青年积极分子和青壮年劳力全力以赴。因阶级斗争需要,各地有劳动能力的地富反坏分子及其子女必须上。因为一遇到艰难险阻,就可以拿他们开刀,开个斗争会往往可以压压邪气,提振士气,叫做“阶级斗争一扎就灵”。
想起那时的艰苦我至今还不寒而栗。睡的工棚就在泥地里,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篾片,下雨下雪时细细的雨丝雪籽儿扑面而来,惊得人凉飕飕的。我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地面呢?几块砖头上搁几根竹竿,地下是潺潺的流水,一把稻草铺在上面。几天下来稻草是湿的被子也是湿的。我想,我的风湿病大概就是那时染上的。
最要命的是工作的艰难。我们的任务是在湖水泥潭里筑一道堤。先把湖水抽干,然后挖泥取土做堤。人们赤着脚在那泥潭里挑土,可谓寸步难行险象环生。由于泥深且拧,人们只有把扁担直接挂在土筐上才能一步一颤的前行。最深的地方泥巴直逼屁股蛋,陷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所以开工前得有突击队的年轻小伙探路开道。
记忆犹新的是劳动时间之长。那时候没有劳动法,也不讲什么八小时工作制。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了早饭上工;中午有人送饭到工地;晚上看不见人才回来。搞笑的是有一天我因病请了半天假,醒来一看小河对面不到百米处还有一个村庄,也住着百十来个民工。住了个把月才有了这一重大发现让人忍俊不禁,也成为人们饭后茶余的笑谈。心想,那种认为改开后才有农民工的说法是一种误会。
那年冬天雨雪多,小雨小雪是要坚持上工的。雨水淋湿了锹把和扁担,气温一降铁锹把上结冰滑溜溜地握不住,竹扁担也滑滑的,扁担沟里也结了冰,半圆的。有经验的老农不时敲打着,退掉冰块以减轻扁担的重量。每每这时候,人们就盼望着雨雪下大些,下大了就可以歇工。天晴大晒当然好些,可是有时抢进度月亮夜还得开夜工。于是人们又巴望着下点雨雪。这种矛盾的心理伴随着人们度过艰难的每一天。
仿佛体谅到工地的辛苦,大队书记组织各小队队长前来慰问,带来了一些猪肉让我们尝了下荤腥,还到工地表示了同甘共苦。于是工地上掀起了劳动热潮。广播里我们熟悉的口号声更响亮了:“狂风当广播,暴雨当茶喝”,“一肩挑着两座山,扁担压得象月弯”... 早上起来,书记和队长们往往先开个碰头会,快到中午时就到工地和社员同吃同劳动。于是广播也知趣,口号声闹得震天响。可我们已经没力气了,前胸后臂直冒冷汗,沉沉的担子磨破了肩膀,生疼。于是我们盼望着队长们赶紧离开。午饭后,好不容易盼望着他们回指挥部开会研究处理问题,可到太阳快下山时又回来了。于是工地上又一次掀起热潮。这回与以前不同,除了熟悉的口号声外还有书记队长们鼓劲打气的声音,临了还要加上几句:“三队的跑起来了”!“五队的赶上了”!“快跑哇”!!!于是人们真的跑起来了。我仔细一看,原来许多人故意摇晃着篾筐将泥土撒掉,到大堤上时筐里竟空的!哈哈,难怪跑得那么快的!
最艰难的时刻终于到了,一场暴雨雪淹没了取土的档口,负责排水的机器也冻死了,工程进度受到极大的影响。在这关键的时刻,指挥部下了死命令,必须按照计划完成工程任务,团部、营部、连部一级压一级。万般无奈之下,连长终于下达命令:抽调部分四类分子及其子女下去排水。于是有几个人被驱赶着下到齐腰深的水里,用脸盘水桶舀水。数九寒冬,北风刺骨,几个老少倒霉蛋站在水里瑟瑟发斗。这时,一个年轻人实在忍不住哭起来,喃喃说道:“我们就该死吗?呜呜...”这句话恰巧被连长听到了,他大声呵斥道:“你说什么?你,竟敢破坏水利建设?”连夜,连部召开了批判大会,在会上,连长声嘶力竭:“严正警告那些妄图破坏水利工程的地富反坏分子(其实这年轻人还不是‘分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谁反对水利工程就是反党反毛主席。”阶级斗争果然“一抓就灵”,天气晴朗了,民工的积极性起来了,工程进展也出奇的顺利。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艰辛的劳动换来大型人工运河――湖北省汉北河提前竣工。有报道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战略方针的又一伟大胜利!可惜的是,这条河开挖时,由于对有螺疫区没做彻底处理,以致留下后患。1993年,汉北河有钉螺面积29081亩,每平方米平均50多只钉螺,沿线人群和耕牛的感染率达10%,成为名副其实的重疫区。直到21世纪,灭螺防疫的工程仍在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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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垸子”是农民围湖造田修筑的堤围,垸内农民以种稻、池塘养鱼等传统农业为生,孝感城南就有好些个垸子,叫么名子就记不得了。
当年的“垸子”是三年两溃堤,垸民经常受到洪水的威胁。洪水一来就淹没了稻田鱼池,成了一片汪洋——垸民全部收入化为乌有。垸民们年年抱怨,但因为垸子是他们生存的依靠,也就年年艰难地去堵溃口,年年逃荒。真是"年难过,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
对于垸子,我之所以有点感情要抒发---是因为那里有我家的亲戚。记得当年垸子里经常发大水,每每见得垸子里的人们扶老携幼,担着猪崽牵着老人孩子往岗上投亲靠友,就不免生发感慨:大姨伯又要来了,为什么住那鬼地方呢?可那年天旱,我们岗上绝收,饿死人无数,“垸子”里却没有发大水。出现了岗上的人“倒流”向“垸子”的现象。
我母亲是个硬性子,她常说要讨饭走远些,决不到亲戚家讨要。但为了家人孩子活出命来,她时常起冒五更跋涉几十里地前往孝感城南的垸子里,捡拾别人扔在地里的焦黄的包菜叶子和萝卜菜,背回来我兄弟们充饥。最好吃的当然要数那包菜根,刨去皮,那菜心简直就是美味佳肴。时至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包菜梗子那清淡的带点甜的味道...
唉,回想当年,大跃进,人民公社,亩产13万斤的牛皮没能救得了我,倒是三年两溃堤的“垸子”救了我,救了我一家。母亲说,没有“垸子”也许就没有我。我是岗上的儿子,也是垸子的儿子...
人心总是肉长的,一下雨就逃荒一天旱就饿死人的教训使得中国政府下了最大决心治理府环河水患,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上马了环河改道工程。在不给吃饭的强迫命令下,我的母亲用筐一头挑着行李一头挑着我弟弟上了环河工地。
我的弟弟1958年正月出生,赶上了大跃进火红的年代却没吃一顿饱饭。到那年年底,湾上开始饿死人了。隔壁张家的姑娘饿死了,后屋二叔不到1岁的儿子也饿死了,南边一队的也死了好几个。没有饭吃,母亲没有了奶水,每天就靠我拿着旧缺碗到食堂讨米汤给弟弟喝,受尽了干部和炊事员<往往是干部家属>的白眼。我虽然只有几岁,但已经懂得屈辱的滋味。但为了弟弟,我居然学会了“装羊”。弟弟呢?就象实验室里的那个骷髅头,皮包着骨头,腋下的皮子一拉半尺长。胸前肋骨历历在目,跟洗衣板似的。他时常躺在堂屋门楼边,有气无力地喊着“牟妈”。一到晚上,我父母就相对而泣。眼看着谁也救不了弟弟了...
也许是弟弟命不该绝,就在这时候,队里的命令下来了,我母亲必须上环河水利。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呵,眼看我弟弟的命运有了转机,可母亲竟然以孩子太小推脱。她哪里知道,与我弟弟同年的孩子就因为没有带到环河水利上去大多饿死了。现在想来还得感谢队里“不给吃饭”的命令,不然弟弟只有死路一条!
谁知道呢?环河水利上竟然每人每天能吃到1斤米,连我的弟弟也每天有6两米。6两米,对于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来说简直能够吃饱饭了!母亲每天不见亮上工不见亮回来,当然很累;没有菜没有油每天1斤米当然还饿。但是,看着小儿子身上有了点肉脸上有了红晕,自己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颜。直到今天,母亲提起环河水利来还时常对弟弟说:“是环河水利救了你!你是环河的伢,是“垸子”的伢...”
环河改道工程完工以后,“垸子”的水患成为历史。“垸子”里有了排灌站,一旦出现内涝,就可采用电排,把垸子里的水抽到环河,从而使万亩农田得到有效保护;一旦干旱,就可以将外河的水抽进垸子,灌溉到千家万户的水田,使农民增产增收。环河改道工程惠及了数万垸民。
2005年8月,我和弟弟送母亲到“垸子”去走亲戚,专程前往当年环河改道工程工地去了一趟。80高龄的母亲凭着记忆指点着:“这是当年挖土的地儿,那是我当年做的堤。唉,我住的那个湾么样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