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丹阳地望考辨


 都丹阳地望考论

罗运环

武汉大学中国地域文化研究所

 

    丹阳是楚国最早见于记载的都城。从商朝末年楚君鬻熊始都丹阳,到春秋初年楚武王(或谓楚文王)徙郢,历经300多年之久。其间虽有迁移,地方改变但都城名称没有变化。由于史籍记载简略,或者缺载,致使楚都丹阳地望难已考定。诸如:鬻熊居丹阳在何处?熊丽始讨此雎山之间是否表明丹阳的迁移?能绎受封所居丹阳与其辟在荆山是什么关系?凡此等等,学者们争论不休,难以定论;考古专家为之奔波探寻,也未见结果。本文将就此作些探讨,期望能对问题的解决和考古探寻有所裨益。

    一、丹阳地望的几种说法

    《世本·居》云:楚鬻熊居丹阳,武王徙郢。

    《史记·楚世家》云:(熊绎)居丹阳。

    鬻熊和熊绎皆居丹阳。显然丹阳是楚早期乃至整个西周时代的都城,不是什么区域名。关于丹阳地望历来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

    “当涂说,认为楚丹阳在今安徽当涂一带。此说最早见于《汉书·地理志》丹扬郡丹阳县下班固自注,其云:楚之先熊绎所封,十八世,文王徙郢。班固以后,学者多斥其误。20世纪20年代以后,随着楚族东来说的兴起,此说一度受到重视。近年来,又随着楚族东来说的冷落而少有人提及。

    “秭归说,以为熊绎所居丹阳在今湖北秭归县东。此说最早见于东晋末年袁崧所著的《宜都记》,其云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1]此后北魏郦道元亦主此说,不过他在《水经·江水注中》说得更加肯定,其云:秭归丹阳城楚子熊绎始封丹阳之所都也[10]

    石泉先生主张:先商县后丹淅说[11]

    后四种说法,主要是在秭归、枝江、丹淅三说基础上,加上新的荆山、商县二说,依据有关史实进行的种种推测,所以这四种说法与前四种说法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但最基本的是前举当涂等四种说法和后列四种说法中的荆山、商县二说。

    二、对丹阳地望六种说法的考察

    关于当涂说的问题。《三国志·吴书·吕范传》或称当涂丹阳为小丹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始皇游钱塘曾途经此处,秦代即有此名。班固《汉书·地理志》将熊绎所居丹阳与当涂丹阳联系起来,但他忽视了荆山等系列地理问题。故郦道元《水经·江水注中》据此发难,指出:《地理志》以为吴子之丹阳。论者云:寻吴楚悠隔,蓝缕荆山,无容远在吴境,是为非也。郦氏的批驳切中要害,此说当是班固因地名偶同而所生的臆测之辞,不能成立。

    关于秭归说的问题。秭归丹阳说,最早的依据来自《山海经·海内南经》,其谓夏启之臣孟涂曾居山上,在丹山西。郭璞注:丹山在丹阳南,巴属也。今建平郡丹阳城秭归县东七里,即孟涂所居也。据此丹阳当因丹山而得名,郭璞所说的丹阳城,是考察孟涂居住地时所言,还没有与熊绎所居丹阳联系起来。比郭璞稍后,东晋末年袁崧着《宜都记》,始将二者联系起来。但他加了一个字,盖就是大概的意思,看来袁氏对此还是较谨慎的。但到北魏郦道元作《水经·江水注》时,便取消字,直言此丹阳城为熊绎之所都。此说形成过程表明此说的文献根据不甚可靠,可能源于当地父老传言。据郦道元所云此说有两大证据,即丹阳城熊绎墓。关于丹阳城,郭璞只简单提到,郦道元在《水经注》里才作了较详细的描述。《水经注》的经文说江水又东径一无名城北,注云其城凭岭作固,二百一十步,夹溪临谷,据山枕江,北对丹阳城。城据山跨阜,周八里二百八十步,东北两面,悉临绝涧,西带亭下溪,南枕大江,岭峭壁立,信天固也。考古发现,秭归县城东约5公里的鲢鱼山遗址,其地理环境与郦道元所云相符。该遗址的对江南岸龚家大沟有一古城遗址,地貌也与郦道元描述的那座无名古城相符。此城北对鲢鱼山遗址,也正与郦氏所云北对丹阳城一致。种种迹象表明鲢鱼山遗址就是郦道元所说的丹阳城。经调查和试掘,陶器居多,有少量石器,还出土了几片方凿卜甲。有人说其年代可早到西周早期,晚到东周时代。[12]这似乎可以作为郦道元秭归丹阳说的力证。但该遗址及整个三峡地带出土遗物呈现的是巴文化特征,[13]且郭璞也说秭归丹阳一带属巴地,很难证明是熊绎的居址,这正好说明郦道元的说法不甚可靠。尽管我们找到了郦道元所说的丹阳城,但这个丹阳城很难说是熊绎所居的丹阳。

    《水经·江水注二》又云:楚子先王陵墓在其间,盖为征也。唐李泰《括地志》说:熊绎墓在归州秭归县。郦道元所说的先王陵墓就是《括地志》中的熊绎墓,这是秭归丹阳说的另一证据。但从郦道元以来,谁也没有指出熊绎墓的具体所在,虚无缥缈,不可知晓。据文献记载秭归丹阳说的地带正是熊绎后代熊挚所建夔(归)子国的地方,有关熊绎的传说可能与归国有关,秭归丹阳说大概是轻信了所谓父老传言而所致。

    关于枝江说的问题。枝江丹阳说始于颖容,颖容等人倡此说的依据是什么,不得而知。西晋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南郡条下自注:枝江县有丹阳聚。表明枝江曾有以丹阳命名的地名,这无疑为枝江丹阳说提供了可以成立的地理依据。但遗憾的是枝江一带迄今并未发现西周早期的古遗址,此说还有待于考古学的证据。

关于丹淅说的问题。丹淅丹阳说的最早依据是战国时秦楚丹阳之战的丹阳,主要见于《史记》。《史记》的《秦本纪》、《楚世家》及《韩世家》诸篇均记此次战争发生在丹阳,唯《屈原贾生列传》作丹、淅。若将二者合勘,此丹阳是在丹、淅合流处。唐代司马贞认为楚都丹阳就是此秦楚丹阳之战的丹阳,很显然这只是司马贞的推测,这种推测是否能够成立?虽然自清代宋翔凤以来,一些学者从不同角度论证了其合理性,但遗憾的是这一带仍然没有发现西周早期的城址。即使淹没在丹江水库中的龙城古城址,已出土的楚文物年代最早不过春秋中期,[14]所以丹淅说还未能得到考古学上的证明。

    关于荆山丹阳说的问题。《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子革语说熊绎辟在荆山张正明先生据此创荆山丹阳说,他认为熊绎受封时住在丹淅的丹阳,距荆山尚远,后来熊绎南迁荆山,丹阳之名才随之徙置荆山。荆山的丹阳在哪里?据张正明先生说已无法找出一个确实的地点来,但可以圈出一个大致的方位。此丹阳在荆山北,北不过汉水,南不过荆山,西不过彭水,东不过邓、卢戎、罗,就在这纵横都只有百余里的地段里面了。”[15]此说的问题是,在此地区既没有丹阳之类的古地名,也没有考古学上的证明。

    关于商县丹阳说的问题。商县丹阳说主要依据商末周初周楚交往的史事,以及魏晋以降文献中关于楚山、楚水在今陕西商县境内的记载所推定,认为位于今丹水之阳的商县(商州)城,就是楚国早期熊绎立国之处。考古发现今商县东南约7公里有一紫荆遗址,包含有新石器文化、西周文化。其西周文化层尚未判定有什么楚文化的因素,还不能直接作为此说的证据。[16]

    三、丹阳地望的推测

    (一)、丹阳的地望

    一个楚丹阳,既可考定在长江上游末段,鄂西三峡地带的秭归县,也可以考定在长江下游皖东的当涂县,实在令人瞠目。要避免这样的问题,我以为应当注意依据直接的而不是间接的史料,客观地将丹阳所在的大范围定下来,然后再作具体考察,下面且作一尝试。

    《史记·楚世家》载楚王熊通曰: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

    “令居楚的楚,即《楚世家》开篇部分封熊绎于楚蛮的楚,即楚蛮之地,省称则为楚地。楚又称荆,楚蛮可称为荆蛮,商末周太伯奔吴,《史记·周本纪》作如荆蛮。唐代张守节《正义》:云亡荆蛮者,楚灭越,其地属楚。显然,张氏的意思是说《周本纪》是以战国时的楚国地理描述太伯所奔的吴地,古荆蛮之地决不会远达吴境。《国语·晋语八》载晋叔向曰:昔成王盟诸侯于歧阳,楚为荆蛮。荆是一个地理概念,韦昭注:荆蛮荆州之蛮。古楚(荆)蛮之地与古荆州的地望相差当不会太大,韦昭说较为实际。楚武王讲那段话时,在位已37年,他居处于江汉间,这是没有疑问的。他把周天子令其先祖熊绎居楚,蛮夷皆率服,作为称王的理由。是熊绎的居地不当超出楚武王时楚地的范围,即江汉之间。

    《左传》昭公十二年载楚子革曰:熊绎辟在荆山。这个荆山也必然在汉水以西,江汉之间。古人特重名山大川,荆山是楚地的名山,也是楚地的地理标志,举荆山则代表楚地。实际上辟在荆山居楚是一致的。同样,熊绎居丹阳的丹阳自然也在江汉间的楚地。反之,在此之外的所谓荆山丹阳均非熊绎所居之地,当涂商县二说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古本《竹书纪年》:周昭王伐楚荆,涉汉

    《吕氏春秋·音初》:周昭王亲将征荆,……还反涉汉,梁败,王及祭公坛于汉中。

    周昭王所伐的楚荆是不是芈姓的楚国?《左传》僖公四年的记载作了肯定的回答。其谓齐桓公率诸侯之师伐楚,管仲以昭王南征而不复责问楚国,楚国屈完则以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作答,《史记·齐太公世家》所记略同。显然周昭王南征的楚荆就是楚国。楚人之所以推卸责任,杜预注说昭王时,汉非楚境,故不受罪。杜预本来主张枝江丹阳说,但他说昭王时汉非楚境,疑系望文生训。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昭王不复,罪大,故推诿的说法较为可取。无论是杜注还是杨说,对我们的讨论均无关宏旨,无须多言。

    周昭王南征楚国,来去均要涉汉,十分清楚,楚国是在汉水以西以南,江汉之间。熊绎生当周成王、周康王之际,周昭王南征时,楚国国君不是熊绎子熊艾,就是熊绎之孙熊黮。此间未闻有迁都之事,所以熊绎所居丹阳不出江汉之间。如此,凡不在这个范围的丹阳地望的说法,如当涂,丹淅、商县三说,均当排除在熊绎所居丹阳地望之外。

    《墨子·非攻下》云:昔者楚熊丽,始讨此睢山之间。此句意思是讲熊丽在雎山之间立国,其中雎山之间很重要,这是以往探讨丹阳时被忽视了的一条十分难得的珍贵史料。孙贻让注引毕沅云:睢(雎)山,即江、汉、沮、漳之沮。这只是从文义推断的,并无证据。1973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战国纵横家书·苏秦谓燕王章》有楚将不出雎、章,沮字作雎,是《墨子》睢山之睢为宇之误。雎山之间的雎即指沮水,字当如何解释,历来学者大都忽略了这一点,唯杨宽先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西周时代的楚国》一文中指出雎山当即指今沮水两旁的山区[17]这样说似乎显得勉强。根据熊绎辟在荆山的史料来看,雎山的山当指荆山。《山海经·中山经》云:

    荆山之首,曰景山……雎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江。……东北百里,日荆山,……漳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雎。

    雎水、漳水即今鄂西注入长江的沮漳河,景山、荆山是二水的发源地,在二水之北。雎山之间,是指荆山山脉一带至沮水流域,简而言之则谓沮水与荆山之间,熊丽立国当在此地。熊丽是熊绎之祖,早在熊绎之祖熊丽时楚已立国雎山之间,其都丹阳自然也在这雎山之间。如此,不在此间的丹阳地望说如当涂、商县、丹淅、秭归四说均当排除在外,余下的枝江和荆山二说是值得重视的。至于《世本·居》说鬻熊所居的丹阳的地望,我以为丹淅合流处的可能性大。

    总之,通过以上的考证,结论是:楚鬻熊所居丹阳在丹淅合流处,从熊丽起楚都丹阳当在雎水荆山之间,枝江丹阳说、荆山丹阳说都有可能,而可能性最大的是枝江(包括当阳)丹阳说。我所能探讨的只能到此为止,这最后的结论还是留待田野考古工作者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