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歌MG:《弱者的敏感》——贾平凹与李星的对话


 

 
李星:你年轻的时候,这种自卑感很强烈,就是在这个社会上从来强势不了,只能别人对自己强势,自己不可能对别人强势,都是忍让,忍耐。就是,咱就是很懦弱很胆小。
我觉得这种胆小懦弱,形成了对环境的一种敏感。
贾平凹:从小就养成一个,不爱讲话,不爱到人前去,但是你必须,你不能木不瞪瞪呆在那儿,你必须靠警觉着周围一些事情。
李星:那就像动物世界。
贾平凹:对。你像老虎狮子这种所谓大动物,大动物吧,它一般是独来独往,它有攻击性。平常你看它,还比较孤独的那种东西,然后这个小动物,它就是比较机警。拿我个人来讲,我觉得或许是那些。由于整个小时候社会地位、身体条件各方面都是不行吧,也属于比较小的动物。小的动物它比较能感知好多东西。
李星:等于1982年,外界仍然是对你那么不理解啊、误会,批评很深入,包括我那会也写过,最早批判贾平凹的应该是陕西省甚至全国是李星。
贾平凹:当时主要批评我,说是《商州初录》,它主要是把农民的垢甲搓下来,又叫农民看,当时说写了好多不好的、阴暗的东西。
李星:你与批评界关系处理还可以,除非一些很激烈的批评处理得不愉快。但是我觉得你一直好像,态度好像越来越显示出,你对一切误解安之若素。
贾平凹:我这个人幸运之处,就是我一开始搞创作就受到关注,不光社会关注,批评家也关注。不管你写啥,有人看。这一点是比较幸运的。关注你当然肯定就要发出,对你肯定的、对你认可的和对你不肯定、不认可的这两种声音吧。我不知道,别的作家情况怎么样。拿我一生经受的,说好的也是特别好,说不好的尤其《废都》吧也特别多。
李星:当时激烈批评你。
贾平凹:按现在年龄来讲,都是都要感谢人家。不管当时发生不愉快的东西。因为这个有时我觉得你既然干这行,你既然走的不是和人家大众一样的路,你就要受得起那个误解。
李星:你的作品,我谈点看法不知你同不同意,我觉得你一直很冷静。
贾平凹:作家写出什么东西,这和他的出身,他生活的环境,生存的环境和他后天的学习、接触啊这都有关系,还有他的文学观,这一切都有关系。
我想起这个事情,由于在一九八几年,当时拍那个《野山》的时候,我接触一个摄影家叫米家山,他说一句话对我后来产生一直到现在还记得,他说关于摄影,我就问他这个摄影问题。他就说摄影在当时,当时不是那个现代主义才开始进入中国。他说这个有两种吧,一种就是,在拍摄的时候一定要强调这是我拍摄的,一定要把摄影家表现在画面上。另一种吧就是,我就是这样,永远把摄影师埋藏在画面的背后,永远叫你看不来,叫你感觉这就是生活,生活发生这些事情。所以我后来,我信奉的恐怕是后面这一点,我是追求这种东西,在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像水一样,不是火,我性格不是火,我是水。我经常交往好多朋友说,实际上你这个人,20岁和你交往就是这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对人永远是不热,但是也不冷。但是常年,几十年都是这样子。
李星:不温不火,不热不冷。
贾平凹:不是那见面熟,和人不是一下子就热涨皮,不是那种。
李星:我觉得你对这个时代真的有点超前的敏感,就是在一个地位仍然很低下的农民心灵中,你发现一些很面向未来的受这个时代禁锢的东西。
贾平凹:我对小说的理解是这样的,我觉得表现生活是最重要的。首先我在生活中看到了一些东西,看到了一些东西以后我再琢磨这个东西里面包含了啥东西。
李星:我觉得就是说,你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用自己作品来表现来处理你的文学和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现实的联系。
贾平凹:一路走来对中国的现实吧,整天脑子思考这个东西,实际上在某种程度上作家他在长期在写这方面的题材吧,对这个社会做研究的时候,我觉得他对于社会把握更真实更准确一些。
李星:巴尔扎克有一个观点,就是说作家可以弥补或者教育政治家,可以弥补政治家的限制。
贾平凹:我曾经跟一个外国人也谈过这个观点,我说是,因为外国人吧,他有时候目前看中国的文学吧,还从中国文学里面看中国的政治。我说当然你可以从中国文学里面看到中国的政治,但是你更应该从中国的政治里面看中国的文学,从文学里面表现这个社会是更真实,相对来说更真实更准确。中国的这个改革吧,它是继续在深化,中国的生活还继续在发生变化,中国的故事肯定是还在继续在发生。
李星:也就是说,自己还有好多东西要写,不断有新的创作,强烈的欲望产生。
贾平凹:对。每一代作家,每一个作家吧他都有一个瓶颈的危机,就是你生活这个阶段你就完成你这个阶段的你作家的责任和使命吧。拿我自己来讲,从小在农村长大,又在生活中,又经历了这么长中国三十多年来的这种一步步变化,你正好生活在这一段。你既然你在写东西,你应该就把这段生活好好给人家记录下来,要完成你人生的任务。也就是说,自己活到这个世上的一个价值吧。你的命就是这个命,就是这个命运嘛。
李星:也可以用人家的一句话,责任感,使命感。
贾平凹:对。年龄也是特别可怕的东西,他这个增加一岁,他感知世界感知生命,那会提高一个境界的。是吧,提高境界,就是你长期关注这个社会,在写这个社会,研究这个社会,随着你年龄增长以后吧,你对好多东西他就有看法了,他就能摸出好多规律性的东西,他就不是胡扑了。你对人生,对命运,对生命,对这个外部世界吧肯定形成你自己一套看法。他这一套看法,他不可能出多大的偏差。这就像我经常讲的,人办任何事情只要没有私心,你就是犯错误,错不到哪儿去。
李星:就是真诚的。
贾平凹:如果说我是一片真诚,真实地来表达这个社会,我错不到哪儿去。所以我对这个中国社会的走向,我能有一个把握,我也很坚定我的看法,因为我的看法不是凭空来的,我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东西。
李星:我现在还关心你这个东西,你和别的作家区别就是,你是一个,我认为有客观性的作家,有主观性作家,你是主观性作家,你作品中的时代、现实是经过你的内心世界这个熔炉改造了的世界,提炼了的世界,你认识的世界。
贾平凹:所谓有人说作家你要写真实,实际上来讲,一旦用笔写出来,就都不真实了。所以说,有时这个心灵,这个心里感受,心灵的东西,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它是最真实的一种东西它是大局观把握下的。
李星:比你看到的一枝一叶啊很具体的东西更真实。
贾平凹:你比如说你平常,这个树已经将死了,已经死去了,这个树,咱经常生活中见到的一棵大树,已经枯死了,但它还有一枝叶子上还有,还有几个树叶还是,你说看这个树叶,你看到一片树叶或者一个枝上,你就说这个树活得很茂盛的时候,实际上你是不真实的。为什么我反复强调我的作品,你要说它实,它实得很,它特别实,就是一天我和你吃喝拉撒睡,我把你写得特别到位。
李星:实际是琐碎的。
贾平凹:特别琐碎。你要说它虚,它实际上它目的不是写那些东西,它想写另外一个东西。
李星:我旁观了好多作家,不光是,文学他成名作就是他最好的作品,有的就是写一生都走不出一个高度来,就是他过早把自己封闭了。
贾平凹:我经常也说一句,我说要经见,这个生命其实就是个经见过程是吧。你经见多了以后眼界就开了。比如说,我在我老家山村一个村子生活的时候,我只能看见张三家里女儿是最漂亮,我就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你一到县城以后啊,觉得县城的女人也有漂亮的,但是到省城以后,省城比县城的还漂亮,你到北京、上海、全国、世界上一看,人家漂亮的人多了,对吧,而且你当年觉得最漂亮的东西,根本就不漂亮,这是你经见多以后你就知道什么叫美。
 
文艺评论家谈贾平凹:以弱者的姿态感受社会
 
3月27日晚23:15,“大家贾平凹”在央视十套继续播出下集《弱者的敏感》,由曾任茅盾文学奖评委的著名文艺评论家李星与贾平凹对话,不同于上集侧重人生坎坷,这一集里重点解读分析了他的文学创作。日前,记者再次采访“对话大家”的人,了解“对话”幕后的故事。
 
谈对话用我的观点对接他的“坦白”
记者:李老师,您跟贾老师相识多年,彼此都很熟悉,肯定做过无数次对话,那么这次在《大家》中的对话,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么?
李星:这次确实很不一样,央视摄制组是在西安专门搭建了演播室拍摄的。演播室搭建成窑洞的样子,艺术气氛很浓厚。而且完全没有给我任何主题的限制,就让我以一个评论家自主的身份与贾平凹对话,这让我找到了想说话的感觉。所以对话期间,我跟平凹都没有任何压力,两个人都放得很开,录制大概录了两个多小时。
记者:两位老师对话时都没有压力,那是否透露了很多内心的想法?
李星:在国内,我认为自己是对贾平凹比较熟悉的评论家,我也认为自己的见解比较切近平凹的创作实际。整个对话我就是引出平凹的内心想法,用我自己对他作品的观点对接平凹的“坦白”,我在试着把这两部分对接起来,担任引导者的角色。平凹作为一个大家,他在不同时期思考的常常是不同的问题,比如在《带灯》以后,我感觉他的思维已经离开了,已经到了下一部作品。
 
谈创作平凹的作品切近时代心理
记者:李老师,您认为自己的见解比较切近贾老师的想法和创作实际,那么这次您和贾老师都谈到哪些关于创作的话题?
李星:我认为平凹对这个时代的病症、心理和老百姓的愿望都有很深的关怀,所以我说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作家。从《浮躁》以来,他的所有作品都从最隐秘的渠道切近了这个时代的心理:《浮躁》,切近的是全民经商背景下,基层社会、普通百姓的心理;《秦腔》,切近的是传统农耕文明的解体和衰亡,农村社会的裂变;《废都》,讲的是知识分子的沉沦,在商业化、市场化、物质化背景下,知识分子沉沦的难以自拔;《怀念狼》写的是人生命力的萎缩,在现代化高科技时代背景下,人成为地球的主宰,生命力却在萎缩;《带灯》更不得了,平凹在这部小说里勇敢、毫不回避地面对了中国当前相当一部分社会问题,描写了基层权力的膨胀和疯狂。
而且,平凹在文学上是有自己追求的,他从1982年就提出以中国的、民族的方法去表现当代中国百姓的生活。虽然道路很曲折,但他被认为是第一个“恢复了中国汉语言尊严和自觉”的作家。这是我认为贾平凹小说最难得的两点,这一路走过来三十多年了,他走得越来越坚定。
谈风格他始终以弱者姿态感受这个社会
记者:我知道您是贾老师很多作品的第一读者,您说过“从《古炉》到《带灯》,我能读到贾平凹的疼痛感”,这个疼痛感从何而来呢?
李星:社会发展到一个时期就有一个时期的心理,有一个时期的窗口期,就是社会的某种矛盾某种心理在这个时候表现的特别突出,而贾平凹每部作品都恰到好处地在这种心理露出端倪的时候,就一下子抓住了,所以他的作品都对准了这个社会时期人们心理最敏感的部位。但是一种社会问题的出现不是突然的,是有潜伏期的。平凹在社会病症还处于萌芽状态时就已经感觉到了,可这时大多数人还在随波逐流,所以他是痛苦的,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可别人还都毫无知觉。我想他一定很疼很疼,所以才通过写作来释放、缓解。
记者:贾老师不仅坚持以民族小说的样式来写作,也一直关注当代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您认为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呢?
李星:写作的大家常常会被认为是有天赋的,除此之外,我认为老天爷把平凹其他的生存方式都给他堵死了,只留了文学一条路给他。平凹自己说,他个子小力气小,劳动不行、当兵不行,他只能向内发展,他的小说也是这样,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很充分。这样的性格特质和天然条件,决定了平凹对于这个时代很敏感,他是以弱者的姿态来感受这个社会,他最压抑、最冷静、最敏感、最忧患也最脆弱。平凹在内心深处跟这个时代有一条秘密通道紧密相连,不论他外在的生活过得怎么样,他总是以忧患的眼光来打量这个时代,所以他的作品也和这个时代紧密相连。(记者肖雪/文、李明/图,辑自3月28日《西安日报》第六版文化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