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改朝换代相比,“五千年未有之变局”用于形容底层社会的转变似乎更为贴切。改朝换代无非是金銮之上换个屁股,旧臣换新颜,侍奉新主,波及的范围大抵超不出朝廷的圈子,百姓则依旧插秧、播种、骂娘,日复一日。无怪康德说中国只是空间的概念,而无时间的延续。当代生活正在尝试跳出历史窠臼。以往异常稳固的“基座”开始流动,成千上万的农民背上“蛇口袋”去“远方”讨生活。满载的火车,像沙丁鱼罐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停车下客,就像打开了潘多拉之盒,这些沙丁鱼竟然鲜活地游向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不再是罐头,或许历史已经决定再不循环往复。
农民工的精神文化生活
小城旧事
九六年的夏天,我在东阳。这个城市并不大,但街道却很宽,而且很干净。夜幕降临之后,三五成群的年轻打工者开始涌向街边的小店、市中心的广场。小店往往是中国城镇极普通的那种,一个柜台,摆满了各种颜色的商品,一台18寸或许敲打一下还能出现图象的电视,被放得高高的,地上照例摆着几张四方小凳或者是长凳。印象中,大伙围着那台18寸,安静地出奇,尽管如此,画面仍会紧张地闪几下,甚至连音线都有颤抖。武侠和清宫戏是那时最流行的片子,意犹未尽的年轻人会在地摊上捎本武侠书回去,盗版的,五块一本,当然,如果被宰,应该会更贵一些。枕着这本书,好几个晚上可以安静地入眠,身子一侧,或许书就从床上掉下去。通常一两个月之后,书会变成好几本,好点的情况下,“几本书”会有几根书线扯着。
广场在“HOTEL”的边上,我知道这是酒店,但不知道是HOTEL。回去翻了英汉,多认识了一个单词。那个夏天很热,喷泉池里只能说是湿润。那时候,城里的老太太们已经懂得健身了,不过,我看到红绸扇子和龙泉宝剑就会想到镰刀和锄头。我从没见过村子里的老人健身。
紫藤下的连廊总是稀缺的,一些人索性摊张报纸坐在地上。我想,如果没有HOTEL边上的那个大屏幕,很多人的屁股会受不了地气的热。也许是因为眼睛的地位比屁股高罢。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电视,以前只在电视里见过,是春节联欢晚会舞台的后面。九点半,大屏幕熄了,人群开始骚动,稀稀哗哗地,女人抱着孩子,男人搂着女人。留下一地报纸,还等不及乘风而起,就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手把它们拾走,有时是钳子,但不容易分清。
九六年,还没有网吧,至少我没有见过。几年以后,和一位朋友聊天。他以前是河南建业二线队员,踢边后卫。“96年的时候我进武汉体院,老爸特意奖励我一台台式机,一万九,硬盘512M的。第一个月上网,用了4000多块,我妈让我去网吧上,大概二十块一小时,反而比家里省……”,“家里为了我踢球花了大概九十万,我算了一下,自己踢了八年,赚了也就十万……”每次和他聊天,他说得都很轻松。他的家境足够富裕不需要打工。
“那时,溜冰倒是有的,打工的朋友很少过去。遇上厂里休息,要么凑四个人打牌,要么隔上十天半月去小店炒几盘菜开个荤。看书、看报的似乎也不多,偶尔发呆想想家。电话打不起,特别想的时候打一个回去。”说这话的朋友早几年就没有出门打工了,现在仍在家务农,有点不甘。
片段
生活常因片段而被记忆。时代的诡谲在于,每个角落都是无声无息,但历史却永远是轰轰烈烈。当这群沙丁鱼消失在城市角落的时候,真实的生活开始演绎。富人们知道Louis Vuittonde手袋、Hermes丝巾、Tiffany饰品、Manolo Blahnik高跟鞋……,不过,对于生活在自己周围的农民工显然有点陌生。富人和穷人各自画了一个圈子,前者是不愿,后者是不敢。这样彼此都觉得心安理得。然而他们忽略了一点,富人不是唐僧肉,穷人也不是白骨精……
片段一
6月27日,晚上8点多,农业路一街心花园。在花园微弱的路灯下,十来个农民工正聚集在这里打牌,旁边还有很多围观者,好不热闹。经询问,记者发现他们多是附近建筑工地上干活的民工。当问及除了打牌,他们平时还干些什么时,其中一个围观者说:“没什么事干,聊天、打牌或喝点酒。”(《谁解农民工文化生活之忧》、王志昭/文,河南报业网讯 http://www.hnby.com.cn/xwzx/rdtj/t20050629_148735.htm)
片段二
出事的录像厅位于一工地对面,工地上有农民工2000多人,平时他们收了工没事干,便到录像厅看录像消遣。录像厅经常放黄色录像,因票价低廉夜夜爆满。当警方突击检查时,有五六十人正在看录像,其中有20多人在慌乱中跌进深达6米的化粪池,造成3人死亡。(《夜看黄色录像避警慌不择路20多名农民跌入粪池3人死亡》,《北京晚报》2004年11月28日)
片段四
六月份的一天,笔者骑车出去采风,回来途中见到三个青年蹲在工地旁边,似乎在地上比划着什么。笔者好奇,初看还不明白,一问,原来是在下五子棋。他们在地上画出格子作为棋盘,一方持小木棍为黑棋,另一方持小石子为白棋。笔者又问,“怎么会到这种下法?”一位青年回答“工地今天停工,挺无聊的,也是刚想出来的。”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应该是乐在其中,不过,总觉有些令人辛酸。
有文化的生活
“夜幕降临,三五成群的农民工在逛街……”类似描写在中国长久具有真实性,只是地点已经远离城市,或者是在城郊,或者是在三四线的小城。尽管同城里人一样呼吸着带有汽油味的空气,喝着漂白过的自来水。不过,他们和城市的关系更类似于驿站而非归宿。地理空间已经不再是隔膜,生活的圈子则很少甚至没有交集。
更一般的说,在经济转型和体制改革过程中,农民工在扮演两类角色:农民和工人。在文化和心理认同上,尽管身在城市,但他们仍将自己视为农民,最终大多数人还是要回到农村,重新开始农民生活,“我们只不过在这里赚钱,这不是我们的家”。对于这种心态,与其称为“心系农村,割舍不了与农村的情感”,不如说是在他们老了之后,城市并不会为之提供生活保障。何况,今日能在城市挣得千元八百无非是因为自己还有一身气力,年老体衰之后呢?回到农村,至少一亩三分地还是有保证的。尤其是在落后地区,土地实质上扮演着社会保障的角色。另一方面,从农民工的生产方式和取得生活资料的来源来看,实际上已经接近城市居民。早上起床,不用生火做饭,可以跑到街边的小摊上买上面包、油条,边咬边骑车赶到工厂;在工厂干活的时候不必想着猪圈里的猪是否饿了,家里还有没有柴火,只需要思考今天我熨了几件衣服、缝口有多少;晚上的时候只需要在食堂扒几口饭,甚至在夜班之后还会吃上夜宵;睡觉的时候一大群人挤在水泥板做的水槽上洗衣服、洗脸。如果在农村,工作的地点应该是在山上、田间,但现在是在一个叫“工厂”的地方,不必再带上锄头、镰刀或者绾上裤管……“上班去”、“下班了”,甚至这些在计划经济时代令人羡慕的词汇,也不再是城里人的专利。农民工脱口而出,平淡无奇,只是这些词汇已经无了当年的尊贵感。
同这种工作方式截然不同的是,农民工的生活方式仍然不是“城市的”,尽管年青的打工者身上已经有了这种痕迹。由于制度性因素的存在,权利和义务始终不能对等。他们为这个城市创造GDP,但并不能融入城市社会,享有市民的权利和地位。正如《当代中国农民工阶层特征分析》一文所述“他们虽然进入了城市社会,但还尚未获得充分享有城市公共资源的权利,不能像城市市民那样正常生活甚至受到不同程度的排斥,与城市社会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隔膜。” (《中州学刊》2004年第5期,阎德民/文)目前我国的相关制度安排,只是半开放、半封闭性质。一方面农民可以进城打工,另一方面它又阻碍农民工的身份转换。大多数农民工之所以没有融入城市,并非他们开始就不想成为城里人,而是因为制度性因素足够强大,加之当地政府少有作为,现实变得残酷,于是很少有人再敢做此设想。
较之窘迫的物质生活,农民工的精神生活更为匮乏。根据笔者的农民工代际分析(参考《“民工荒”调查》,载《经济学消息报》2004年10月8日),第二代农民工大致出生在1970-1979年,他们大多有初中文凭,现在这代人已经结婚生子。笔者对温州服装业工人调查时发现,在精神文化生活上这代人比较单一:男工喜欢打牌,少数赌博,偶尔出去喝酒;女工看电视、逛街、聊天、听收音机等。值得注意的是,回答“有空睡觉”、“挺无聊”的比例颇高。第三代农民工出生在80年代之后。他们中大多数人拥有高中或高职学历,文化程度有了明显提高,对工作的期望值也最高,大多数人是直接从学校到工厂。(第一代大致是1960-1969年出生的,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回到农村,所以这里不做分析。)从调查中可以明显发现,现代生活对他们影响较大,上网、听音乐、溜冰、跳舞的回答开始出现,尽管比例不是很高并且往往注明只是“偶尔”。但这已经足够令笔者感到惊奇,根据另一份笔者对大学生的调查“您认为农民工有哪些精神文化生活?”,几乎没有人回答“上网”,回答“打牌、睡觉”的比例占了80%。显然,他们对农民工的新动向缺乏了解。此外,一部分农民工已经有了手机。另一个令笔者感到惊奇的是,一位工友发短信说他爱好书法、养兰、盆景制作。
在某种程度上,不必付出的同情心总是廉价的。在尽管是真实,但又千篇一律的媒体报道面前,社会对农民工的认识开始固化,并毫不犹豫的对这种“苦难”施以同情心。底层的民众也有自己的嬉笑怒骂,这是生活。闭着眼睛也可以写出赚取眼泪的文章,但这不是真实。新制度经济学一直在强调回到“真实世界”的实证传统,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整个社会对农民工了解程度的标志,甚至并非是对“苦难”的认同,而是理解他们的笑容,当他们听着音乐或者QQ视频时的惊奇。每一个时代的底层民众,都会在艰难的生活中寻找一丝慰藉。
企业、政府之责
在服务业和建筑业两大领域。具体到精神文化生活而言,两类农民工还是有较大差别。从事娱乐、餐饮、美容美发等服务业的农民工业余生活相对丰富一些,如看电视、报纸、听音乐、上网。而从事建筑业等艰苦行业的农民工则很少有业余文化生活,大多打牌、喝酒、聊天等。(据《谁解农民工文化生活之忧》)
2004年,北京城建集团做了一个农民业余生活状态调查,发现10年没有看过电影的农民工占到60%,有位40多岁的四川籍农民工甚至18年没有看过电影。之后,城建集团为工地上的农民工放映了一场电影,来自山东的一个农民工高兴地说:“我到北京打工块10年了,这还是头一回看到电影。”10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农民工精神生活的匮乏。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经济原因。农民工收入有限,平时省吃俭用,更不用说文化消费了。据有关统计,70%以上的农民收入在600元以下,20%左右月收入在600-800之间,只有少数能拿到千元以上,并且往往是靠加班得来。另一方面是社会原因。政府对社会问题的认识往往有时滞,在“讨薪”都不得的今天,政府尚没有注意到农民工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性。对企业而言,由于并不能带来直接的经济效益,很少有企业去关心员工在文化方面的需求。
事实上,政府为农民工提供精神文化方面的公共产品花费并不大。一场露天电影、一次露天演出或者一个阅览室,农民工就会有很大满足。可以说,政府的举手之劳,农民工的边际效用却非常大。一些地方已经有类似的经验,这些做法既不需要政府动太多脑筋,又能满足农民工的精神文化需要,其他地区完全可以借鉴。较早为农民工开办“新市民夜校”的江苏常州市最近提出,还要新办500-600所“新市民夜校”,通过免费轮训,为80万外来打工农民提供在工作之余学文化、长知识,提高素质的机会。为帮助农民工尽快适应新的环境,融入城市文明生活,他们编印了讲解当地人文概况、市民行为规范、健康生活方式、劳动权益保障等内容的简易读本,并开设了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教学课程。(据《让农民工的夜晚不再空虚》,郑晋鸣、侯美丽/文,《信息导刊》,2004年第29期)此外,今年年初,北京第一家“民工影院”又悄然诞生。在成都,根据农民工集中于建筑行业的特点,创办了工地“农民工夜校”。这些经验都值得借鉴。
企业的效益与为农民工提供文化娱乐设施并非一对矛盾。尽管在企业创立初期,将钱投向文化娱乐设施,势必要减少投向再生产的资本。然而,当企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时候,这两者又会相互促进。员工们在一个舒适、和谐的生活环境中,肯定会更加努力的工作,为企业创造更多的利润。最为重要的是人性化的管理将促使员工和企业建立深厚的感情,为企业的长远发展奠定基础。成都二建公司是成都市外来农民工最集中的地方,自1997年以来,他们开始在各个工地建立“民工夜校”,7年时间里,使3万名农民在夜校里接受了法律普及、技术培训、文化补习。夜校还是农民工工余活动的主阵地,里面有图书、棋牌、电视等,定期搞电脑知识讲座、卡拉OK大赛、篮球比赛等文体活动。这不仅让农民工得了实惠,还提高了企业建筑工程的质量。(据《农民工精神生活:真感情难觅 性压抑难熬》,丛峰、肖春飞/文)
企业和政府的互动也是值得推广的经验。从2003年6月起,上海市普陀区长征镇拨出10万元分10批对首轮1000多名外来务工者进行了轮训。轮训采用讲座、看电视片、发放《青年职工轮训读本》、组织外出参观和座谈等形式,很多在上海打工多年,却始终从宿舍到工厂两点一线、从没看过外面的世界的青年人,通过轮训开阔了眼界。同时,工业区对企业的管理和沟通也更为顺畅。在发现农民工文化生活丰富之后企业效益有了提高,一些企业也开始投资修建工人活动室、阅览室。
正如阎德民教授所指,农民工离开农村来到城市以后,由于与家人、亲戚、朋友减少了面对面的亲情互动,又无法融入城市社会,他们在情感方面失却了宣泄的机会与场所,故而在社会流动与漂泊中产生种种心理不适,长期处于情感需求与情感实现的矛盾冲突之中。这种情况已经引起了一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注意。全国人大代表傅一鸣说,因为找不到愿意与其交往的城市居民,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农民工只能过着封闭的群体生活。全国政协委员徐鸿道认为,必须像关注农民工工资那样,关心农民工的精神生活。可以将农民工文化生活消费的费用计入生产成本,政府对企业进行法规和制度上的制约与规范。例如,农民工居住场所的面积必须达到一定的标准,达到一定人数必须配备一台电视机等。文化设施要向农民工开放,要切实改进服务形式,让流动图书馆、流动电影院真正走进农民工中间。可以说,要让农民工真正过上精神生活,政府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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