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成长的路上,父亲始终扮演着一个无可替代的角色,伴我走过忧郁的童年,青涩的少年,以及不断成熟的成人岁月。我总不敢轻易提笔,回忆和描写这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害怕笔力的孱弱,使父亲湮没在平庸的文字里。
但父亲是无处不在的,无论人生辉煌或黯淡,随着我自己人生轨迹的愈加清晰,愈能感到父亲与我血脉相连,无法分离。纵然天涯海角,时光流转,父亲的爱与恨,笑与泪,高尚与卑微,乃至他的人生命运,无时无刻都在我血液中流淌。
1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历经苦难与命运不断抗争、充满屈辱和痛苦回忆的一生。这样的一生注定是毫无悬念的,因为抗争的结果,注定是他不断受伤,不断流泪,不断妥协,又不断重燃希望之火,直至那火光如他的身躯一样日渐孱弱,最终和岁月一同老去。
这其中,父亲的目光始终温柔而坚定,投射至他的一双儿女,视之为改变家族命运和延续梦想的唯一希望。
所以,从小不爱学习的我,早年的成长是拥有很多极端体验、不无痛苦的过程,父亲在向我倾注他全部爱的同时,亦给我最严厉的管教和责骂。很多次父亲把贪玩的我痛打一顿后,又会搂着我哭,咬牙切齿地激励我好好读书,走出乡村,永远不要重复他的命运。
对童年的很大一部分回忆就是:在课堂上害怕被提问、对父亲坏脸色的恐惧、躲在房间里哭泣、缩在角落里害怕引人注意……然而,我的缩头缩脑更加显示了我的蠢笨无能,让父亲火上浇油。我猜测,父亲对我最大的愤怒不是学习成绩差,而是他觉得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女儿。
人生的很长一段时期,我对童年的忧郁心怀芥蒂,对父亲的粗暴难以释怀,直到我开始回望父亲的童年,探寻他的心灵轨迹,在命运深处凝视他,才真正理解并体谅父亲。
父亲是一位头脑聪明、富有才华和具有高尚理想情操的人,在我早年的记忆里,他有一张英俊的脸、亲切的笑容和不流俗的谈吐,胡须剃得干净,身上带着淡淡的雪花膏与烟草混合的香气。他喜欢买又大又软又舒适的毛巾,每天为我和弟弟洗完脸后,总不忘替我们擦上香喷喷的雪花膏。在贫穷、闭塞的乡村,那是物质匮乏的背后能透露的仅有的一丝“高品质”气息,那似乎是父亲一个人生阶段的标记。
父亲初中毕业就因为“家庭成分”而辍学,从此拉开父亲苦难一生的漫长序幕。回望父亲这一生,所受的磨难不计其数,精神的,肉体的,心灵的,最恶劣的莫过于“文化大革命”给他的童年及少年带来的永不磨灭的惊悚回忆和心灵创伤,以及对一个中国普通家庭的命运的灾难性影响。那荒谬绝伦的错乱年月里的一切人和事,对父亲的影响是巨大的,它们向父亲呈现出一种对事物的愚昧认知和对真理的荒谬践踏,以及对个人尊严的肆意掠夺。那段恶劣、混乱、扭曲的历史具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恐怖而无法解释,它深深伤害、影响着聪明但永无机会继续受教育的父亲,成为他不幸命运的根源。
父亲是一位敏感、善良、宽厚的男人,他时而不拘小节,时而温柔细腻,他极善于观察和探索事物的本质,喜欢体验美好的感情,总在不断总结、思考和认识自己,并把这种认识由内而外地反馈到外界。所以,父亲在农村是非常罕见的人物,换言之,他的思想境界与他的身份及周遭那些愁苦、麻木、愚昧无知的乡亲,显得格格不入。就连他望子成龙的心情都比别人强烈一千倍、偏激一千倍。
更多时候,父亲被作为一个不识时务不合时宜的正直、迂腐、固执却自命不凡的“清高形象”被母亲所指责,被亲戚所嘲笑。
2
父亲一生都在做他最不擅长也最不喜欢的事——忙于生计,疲于奔命。为了生活及子女教育,他做过很多卑微、低廉的工作,或许那根本不叫“工作”,叫“干活”更贴切。我知道,以父亲的聪明才华、善于思考和人品境界,他内心向往的是一种真正“高尚”的生活,这种生活和个人尊严有关,和高雅志趣有关,唯独和贫穷落后无关。
年轻时,父亲曾去峨眉山拜师学艺,学习中药医术,附带学了一套在我看来毫无科学依据的奇怪手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走南闯北,治病救人。每次远道归来,父亲总能带回很多诸如“华佗再世”之类的红色锦旗。那是父亲的黄金岁月,带给父亲无上的成就感,令父亲骄傲和满足。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父亲带我坐火车,一个城里模样的中年男子和父亲攀谈起来,他问父亲的职业,父亲腼腆而略带骄傲地答:中医。那人又问治什么病,父亲又腼腆而骄傲地答:什么疑难杂症都治!那人露出讥诮的表情,冷哼一声,鄙夷和不屑地说:什么疑难杂症都治?你别吹牛了!人家大医院的专家教授都不敢说什么病都能治,你一个卖草药的凭什么?真不知天高地厚!
父亲笑容凝固,尴尬地愣在那里,神情黯淡下来,没再说一句话,一句话也没再说。我那时虽小,但明显感受到父亲自尊心的受挫,敏感地洞悉着他内心深处藏匿的自卑感。
那是我人生不会忘怀的体验,它像一粒顽强的种子吹进我的生命,源源不断地滋长着我对父亲的理解和爱,亦源源不断地激励着我为父亲的尊严而战,为父亲的荣耀而战,一生不会改变。
而我自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未来,永远不会去嘲笑比我弱小的人。
3
童年有一段时光,我每天跟随父亲去很远的集市摆药摊,到了集市,他铺一块红布,上面用毛笔写着什么字,搁着一堆我叫不上名字的中药材。我那时喜欢一个人跑到附近唯一一家商场的二楼去闲逛,那里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文具和体育用品,隔着玻璃,我还可以注视那一本本对我散发着无穷魅力的书籍。我的命运似乎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与书籍有关。
午饭时间,我就跑到父亲身边,问他有没有人来看病。父亲总是呵呵一笑,说本地人不相信本地人。然后他收摊,载我回家吃饭。那时还没有修公路,回家的那条路漫长又颠簸,父亲吃力地蹬着自行车,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坐在父亲身后,向他热烈地描述商场的各种好玩的东西,父亲总是耐心地听着。
有一次,我又扒在柜台上看书,看见父亲到商场来找我,我拉着他的手兴奋地指这指那,父亲只是笑,那笑容里有慈爱,更有愧疚,因为他知道他没有能力买给我。对父亲这种心情的体察,使我从小就格外懂事,虽性情顽劣,但从来不执着物质的拥有。
那段记忆带着清贫岁月特有的温馨气息,使我历经贫穷又如置身事外。这是一种宝贵的人生早期体验,使我从小到大对贫富既不敏感,也无偏见,得以拥有拨开现实迷雾穿透幸福核心的本能。
4
在我小学毕业那一年,母亲为父亲郑重地选择了一门“职业”——卖豆腐。这以后的十年里,父亲一直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挑着他的豆腐担子走乡串户,沿路叫卖。父亲是一个脸面极薄的人,我至今无法想象父亲的第一声吆喝是如何喊出口的——那一声吆喝,是否彻底烙上了父亲作为底层人物的身份印记?又是否彻底定格了父亲一生穷困愁苦的卑微命运?
父亲最怕热,可夏天豆腐脑卖得最好,因为日长,父亲一天可以卖两三趟。每天出门前,父亲总会先为我舀一大碗豆腐脑,放上很多白糖,乐呵呵地看我一口气喝个底朝天,还问我要不要再来一碗。营养丰富的豆制品吃出了我浑圆的脸蛋和身材,母亲为此担心我的相貌问题,父亲总不以为然,他时时敏感的是他的女儿是否“有价值”而不是“漂亮”与否。我估计,在父亲眼里,除了嫁人和生孩子那天我算是女人,其余的时候要么是一个孩子,要么就是像男人一样可以顶天立地的人。
有一次,父亲在集市上摆豆腐摊,与前来检查的工商所的人吵了起来,他们掀掉父亲的豆腐摊,扬言要把父亲“赶出去”,最后还是我那神通广大的姑父出面摆平了纠纷。事后姑父告诉我,父亲当时指着那群人愤怒地说:你们这帮土匪!等着瞧,我家姑娘是记者,我一定要叫她来把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做的混帐事报道出来!
这是一段让我落泪的记忆,我可怜的父亲,我卑微的父亲,我无助的父亲,在那帮骄奢淫逸的“混账”眼中大概就是一个令人发笑的疯子吧?他的女儿,不过是一名在城里读书的学生,所谓记者,也不过来自一家民间性质的文学报纸。
我刻意回避这段心酸的记忆,因为它让人那么不安,让我在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生活里重新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在那段虚掷的人生岁月里,灵魂惊醒。
然而父亲呵,我该如何主宰生活,改变命运?
5
父亲渐渐苍老,渐渐沉默了,也渐渐变得孤僻。他总是一个人在光线昏黄的豆腐房里咳嗽,抽烟,枯坐。很多年了,我再没闻过他身上雪花膏的香气,也很少见到他舒展的笑容。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越来越疏远。我知道父亲对我失望,如同他对自己命运的失望。
我时常感到不自在,有意回避和他单独在一起,我害怕去触碰父亲纵横岁月、布满沟壑的心灵,更不敢正视父亲看我时的眼睛,那里面有我无力承担亦无力抚平的沧海桑田。
两年前,我结束一段婚姻,只身来到陌生的广州城。父亲当时在外地打工,他不知所措地给我打来电话,还没开口便已泣不成声,却一个劲地要我坚强坚强再坚强。我在电话那头泪水潸然,分明感受着命运带给父亲的疼痛与无奈。
我用令人惊异的速度在城市里生长和成熟,收获着真假莫辨的成就,它们有些来自浮华的世界,有些来自我清澈的内心。父亲年轻时隐密向往的“高品质”生活场景——耀眼的写字楼、气派的机场、豪华的饭局,被他的子女轻易体验并失掉热情。
我时常凝望城市的高楼,在心灵深处与他对话,我很想告诉父亲,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所谓“大事业”,比他身后躬耕的土地更值得敬畏,更没有什么所谓“大人物”,比他正直、崇高的灵魂更高贵。
两年时间,我在风雨中穿行,偶有冰霜坚硬拍打,亦有阳光温柔照射。内心深处,我所认知的世界人事荒谬,扭曲冰冷。我越来越沉默叛逆,不耐烦与人交流。父亲有时给我打来电话,谈及我的婚姻,每每被我粗暴地打断,父亲总是嗫嚅着,小心翼翼,唉声叹气。我心知我的独身已成为父亲心头最深的痛,这让我感到悲伤和惊异——当我终于可以像男人一样扛起使命时,父亲却真的老了,开始为我是女人而忧心。
而我自己,已在人生的种种历练中步入成熟理性,在我眼里,人生是一座丰富的花园,爱情是循花香而来的蝴蝶,蝴蝶固然可令花园更加生动,但花园不会因为缺少蝴蝶而失掉芳香。
我仿佛发现生命的奥秘,那就是:你人生的价值定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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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父亲已不必在烈日下奔波,我和弟弟亦令他宽慰和放心。然而,我看到千千万万的父亲,他们来自简陋的工地、低劣的场所、廉价的工地,或定格在媒体聚集的弱势群体,更多的他们,存在于我尚未触及和难以想像的贫脊之地,还有他们的无望的孩子——有一天,这些孩子也会成为父亲,命运是否会代代相传,如同父亲当年对我的恐慌?
我这才发现,父亲是无处不在的,纵然我能令他安享晚年,但无法真正改变他的不幸。人世间,还有多少像我的父亲和必将像我的父亲一样拥有苦难命运的人们?
我的灵魂再次发出声音:你,人生的价值到底定锚在哪里?
我,一个平凡父亲的女儿,沿着父亲的足迹一路追寻,追寻父亲破灭的梦想,苦难的根源,我渴望了解真相,揭开谜底,必要时拿起武器,为父亲的尊严和荣耀而战,为千千万万即将遭受父亲那样命运的底层孩子的自由和权利而战,永不停息。
人生的价值,亦定锚在此吧。
2005年5月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