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太过人性的
崔卫平
龙应台在文章中谈到了《色·戒》中易先生的原型,称自己在德国翻阅文献时发现这位丁默邨并非纯粹的汉奸云云。但是她没有提及自己是否有兴趣翻阅过那位女特工的原型郑苹如的资料,那么至少会发现这位郑苹如并不是家境贫寒、未涉世事的女学生,其父郑钺,早年留学日本法政大学,追随孙中山革命,担任过江苏高等法院第二分院首席检察官;而郑本人也的确是特工部门的在册人员,知道自己从事的是十分危险的工作。刺杀行动败露之后,因担心连累家人而投案自首最终遇害。在《色·戒》影片问世之后,郑苹如80岁的姐姐郑静芝在洛杉矶召开记者招待会,指责这部影片将“烈士”变成了“欲女”。
李安及影片的制作方始终回避郑静芝的批评是有理由的,他们是根据张爱玲的小说改编,小说中的王佳芝与郑苹如已经相去甚远。张爱玲笔下的王佳芝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凭一时心血来潮,“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就干起特工来了,等于是羊毛玩票。羊毛玩票入了迷,捧角拜师,自组票社彩排,也会倾家荡产。”张爱玲这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表明,诸如爱国暗杀这类人们在外部世界中的活动,无法令她这个人感动,她对它们提不起兴趣,而相反采取了一种贬抑的态度。影片对此亦步亦趋,那位职业地下工作者对新入伙的王佳芝的蛮横粗暴,提示着“组织”是十分冷酷可怕的。当然更可怕的是王佳芝是通过“开会”决定,由谁夺走她的贞操。
与此相适应,从小说开始,对于老易所属的部门和工作,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在这方面小说提供的文字记载更少。编剧王惠玲叫苦张爱玲笔下的“易先生除了鼠相外貌和特工工作的习性之外,其他信息几乎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于是需要改编者往里面添加很多东西。电影中的易先生说他自己“怕黑”,这是在黑暗中行事的人养成的脆弱人性,他自己所从事的勾当都是在缺乏光线的地方进行的,他更像是在弱肉强食的世界中,一只强食弱肉的残忍动物。
但是在遇到王佳芝之后事情发生了变化。小说中淡淡一句:“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表明他是动了真感情的。而当王佳芝接过那枚六克拉的戒指,她的反应也非同寻常:“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一般都说张爱玲下笔如何冷峻老辣,但是从这些描绘来看,笔端却洋溢着一种难以抑止的热情。那是张爱玲的一种能量输出方式:对于外部世界的冷漠转向了对于个人内部世界的热烈;对外部世界的放弃转向仅仅是盘算个人的进帐。
于是两个人就在这个豺狼虎豹的世界上,关上窗帘,进行一种秘密的拯救。大陆观众看不到被删掉的镜头是有层次有含义的,这位老易从一个“猎手”的角色,渐渐传遍为“猎物”,从主动者变为体验者,他身上的人性渐渐浮现;而王佳芝则“反客为主”——当她将自己人性中最深的那一面释放出来(与她的同学梁润生则不可能),她也拥有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因此,这部影片说到底是一个“自我救赎”的影片,“性”当成了黑暗王国唯一的光明和通道,在与对方的男女关系当中,各自的人性得到了开拓和提升。影片的结束,虽然老易按残忍规则杀掉了王佳芝,但是她仿佛会永远活在他心里。
然而此二人这厢忙得大汗淋漓,观众还是看得疑疑惑惑,感受不到那种升华的力量。一方面,从性本身来说,它被赋予了太多的东西,太沉重太压抑;另一方面,那个被他们关上门丢弃在身后的世界,就当真消失了么?包括他们各自的身份——作为汉奸和作为爱国者就如此不算数了么?他们发明了一种看待自身和看待世界的尺度,觉得自己已经单方面获救,但是这在多大程度上是成立的而不是自欺欺人?通过性的途径他们是真的获救了还是一种生拉硬拽的说辞?
打个比方来说,一个贪官也会觉得官场处处不如人意,尽管捞到了许多好处他实际上欲罢不能,而他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找一个情妇(对方正好也因为什么事情比如她是一个检举者,因为举报不成备受打击),于是这两人关上门进行“人工深呼吸”,朝向对方枯萎的人性展开一场“抢救运动”,在非同寻常的体验中发现自己人性的另外一面,感觉自己“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这样便重获新生、万事大吉了?而当他们“提刀四顾,踌躇满志”之际,还有人“提台词”说这是他们人性的空间,是这位官员或检举者人性的复杂性,岂不美哉?
问题并不仅仅在于李安的这部影片,而在于接受当下这部影片的语境。它在威尼斯获奖时遭遇记者及影评家的嘘声继而被奥斯卡拒之门外,在大陆却获得一片赞美之声,许多人将之奉为极品。在很大程度上,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某种现实生存的精神状态:当人们开口闭口将“人性”放在嘴边,如同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表明他们已经失去了如何对待这个世界的正当眼光和尺度,放弃了自己在外部世界应该承担的角色和客观评价;一个人故意萎缩他的外部世界,可以看作是其内心坠落与空虚的表现。不妨去想,今天还有什么理由将“性”看作是至高无上、凌驾一切的?
如果说是人性,郑苹如那样一种为国捐躯的态度,不也是一种人性的体现?人的正义感、忠诚、正直不也是人性的体现?怎么就将这些排除在人性词典之外呢?再比如,老易的人性及其复杂性,正可以体现在他作为汉奸挣扎、如何经受内心的煎熬,而不是另外寻找一个出口,弄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