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里的语言学
《山海经》篇幅虽然不太长,内容却极为广泛,可以说是中国上古的一部百科全书。这里专门从语言学角度谈一谈。
《山海经》的语言质朴,比多数先秦古籍易于理解,因为它大体上是口头流传的巫书,具有不少口语的特征。
《山海经》记载涵盖的时间自远古直到周代(后人加上了秦汉的内容),语言文字的发展脉络在《山海经》里有迹可寻。图腾像是《山海经》里最典型的图画文字。各种各样的奇怪形象,总有一个可以参照的常见动植物等,实际上后者就是要说的图腾,之所以变“怪”了,是因为它被加工改造了。如“中次三经……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夸大《山海经》的“怪”的人,就只强调“夫诸”是一种怪物,其实呢,就是鹿,稍加改变而已。
语音
除了郭璞整理时收录的不同版本的异文外,原文也有很多异文——是不同区域、不同语言的真实记录,具有语言学上的特别意义。
《海外南经》:“周饶国在其东,其为人短小,冠带。一曰焦饶国,在三首东。”这个很多古籍提到的小人国在东南亚,考古已证实那里曾经有十分矮小的人种生活。上古“周”、“焦”同音。
《海外西经》:“并封在巫咸东,其状如彘,前后皆有首,黑。”《大荒西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鏖鏊钜,日月所入者。有兽,左右有首,名曰屏蓬。”图腾里一物有二头,或一对动物在一起,在世界各地都不奇怪。“并封”与“屏蓬”一定是同一种图腾,当然不可能有这样的动物。郭璞注:“语有轻重耳。”上古音只有b、p,没有v、f,郭璞那个时代不知道语音演变,所以不知道它们上古同音。
《海外南经》:“三苗国在赤水东,其为人相随。一曰三毛国。”“苗”与“毛”在某个时代或某些地方可能同音。“苗”在汉越语(中古借音)里读miêu。苗族自称Hmong、Hmu,越南的苗族有的自称Mnong、Mao,汉语的“猫”声旁是“苗”,越南语的“猫”是mèo,都是依据叫声起名。
《海内北经》:“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吾,乘之日行千里。”《逸周书·王会解》:“正北方……央林以酋耳,酋耳者身若虎豹,尾长参其身,食虎豹。”“驺吾”与“酋耳”是一种动物,也许是虎,日语tora、藏语stag可供比较。
文字
《山海经》保存了不少特殊的字形,如古字、异体字,自然对电脑输入来讲够让人头疼的!可是对语言研究而言又是难得的资料。
《南山经》开头:“《南山经》之首曰鹊山”,“鹊”字右边是“隹”。本来“鸟”与“隹”一个指长尾的鸟。一个指短尾的鸟,后来区分不严格了。
《海内南经》:“狌狌知人名,其为兽,如豕而人面,在舜葬西。”“狌狌”就是猩猩。
《海外东经》:“虹虹在其北,各有两首。”“虹”的写法是工在上,虫在下,说的是空中的彩虹。甲骨文里的写法正是一个两端有头的“怪物”,这是古人对虹的理解。现在恶劣的风雨天气常常伴随浓黑的云柱垂下,人们就说是龙吸水,一个道理。
《大荒东经》:“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这样的图画在战国到汉代常见。流行扶桑崇拜的地区就会有这样的观念。
《大荒东经》:“有招摇山……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王亥”在甲骨文里的字形是“亥”上边加“隹”。有人说《山海经》的记载是“误读”,不论怎样,都是对王亥名号的描述。
《海外东经》:“帝命竖亥步,自东极至于西极,五亿十选九千八百步……一曰禹令竖亥。一曰五亿十万九千八百步。”其中的“万”写作“选”,读如“算”,应该是一种语言的实录。
词汇
《山海经》里的名称多,人名族名是宝贵的史料,其它事物的名称同样不可忽视。许多鸟兽的名字是由于“其名自叫”,“其鸣自呼”,即用它们的叫声称呼它们,如《北山经》:“又南三百里,曰景山……有鸟焉,其状如蛇而四翼,六目三足,名曰酸与,其名自叫……”
《大荒西经》:“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及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这同样是解释名词的来历,具有词源学的意义。
《海外北经》:“北海内有兽,其状如马,名曰……有兽焉,其名曰……状如白马,锯牙,食虎豹。有素兽焉,状如马,名曰蛩蛩。有青兽焉,状如虎,我曰罗罗。”彝族至今仍把虎叫做“拉”,古时“罗”正是读这个音。
《山海经》关于四方风名的记载极其重要。《大荒东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于天、东极、离瞀,日月所出,[有神]名曰折丹;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处东极以出入风。”“有女和月母之国。有人名曰wǎn(上鸟下宛),北方曰wǎn,来之风曰yǎn(犭+炎),是处东极隅以止日月,使无相间出没,司其短长。”《大荒南经》:“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曰不廷胡余。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西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长短。”甲骨文有大致相同的记载,当然有字形差异,如折为析,《山海经》显然是形近造成讹误。“东”藏语为xia,日语为higashi,与“析”有关。风为“韦”,与英语wind、法语vent、西班牙语viento相似,注意从b、p变v、f在印欧语系和汉藏语系是相同的规律。四方风名是商代的天文学常识,这证实了《山海经》渊源甚早。
《大荒西经》关于“鱼妇”的那一段里,“风道北来”的“道”,是介词,相当于“从”。近来出土的先秦文献里有这个用法。
《海外南经》:“南山在其东南,自此山来,虫为蛇,蛇号为鱼。”这一条很有趣,所以专门记录下来。是否可以通过调查找到实例呢?
《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有兽焉,其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若能找到“狡”这个词的特定地域,就可能确定西王母的归属。
随便找了几个例子,进行了粗浅的分析。我期待随着语言材料的丰富,会有更多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