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子

   十年前在电脑还是286和386的时代，非常羡慕和钦佩会用电脑的人，也非常渴望自己能会这种象征科技与智慧的前沿技术。偶尔有一位朋友介绍我去一家文印部做印刷工作，说会有机会学到电脑，我马上很高兴地答应了，也没介意他说的不卫生和低工资。见经理后约定一周后去北京购买印刷机，并顺便去学习印刷技术，而我的目光却更关注屋里的三台电脑，有一位并不漂亮的姐姐在打字，她微笑着向我问候，让我感觉这位未来的同事很亲切。当时知道经理爱人也在这里工作，以为再没有别的同事了。

县城有一个人也买了同样印刷机，下午经理带我去看这种昂贵复杂的机器。没想到他家也有电脑，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漂亮长发女孩在飞快地打着字，看着她的纤纤玉手快速地击打着键盘，在显示器滚动的英文中搜索着文件，我心里充满了敬佩。那女孩身材很高，穿着打扮很时尚，当时以为她是这家的人，心里却在想这女孩要是一位同事就好了，因为和这样漂亮的女孩一起学习、相识、工作也是一种快乐的事。

 一星期后我应约来到文印部工作，一进门就惊奇地发现那个高个子的漂亮女孩也在屋里，经理向我介绍几位同事：他的爱人、同病相怜的打字员兼会计姐姐、和那女孩燕子，她穿着一身蓝色衣服，一脸羞怯地站起身眼睛都不敢看人，我感觉她太内向了，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身材相貌极象一位初中同学。

 因为还要等几天才去北京，我很高兴正好有机会可以学习打字。经理说会计姐姐和燕子都是来工作以后半月多自己学会打字的，而她们现在用五笔打字都速录级每分钟能打一百六七十字和讲话差不多一样快。她们给我一张五笔打字法字根表让晚上背下来，第二天就能直接上机练习拆字打字了。

因为有三台电脑，所以我常有机会可以练习打字，可是我连键盘上的那些键是干什么的都不懂，抽空就把键盘上的英语记下来不认识的查了一下词典，又问了一下会计姐姐各键的用法。有时候我也把很相似的字写一些问她怎么拆打。那时也不敢和燕子讲话，因为经理说燕子是个不敢和陌生人说话的女孩。可是我没想到第二天燕子就主动和我讲话了，有时我不会打的字问会计姐姐她却抢先告诉我了，她不打字时也会来看我打字并不断地指导怎么拆字，下午她看了一下我打的字一声惊呼：“姐姐，‘半’都打出来了！”会计姐姐嘲笑着说：“比你当初强多了。”燕子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那时我才发现燕子笑起来是更漂亮的。

几天后大家都熟悉了，燕子也敢说话了，一天和她一起抬啤酒时还红着脸羞怯地告诉我她的年龄、性格，说自己刚入社会不懂事。可是我发现她其实是很细心、稳重的，一次局长来问些不利单位的事，走时我多说了一句说完也后悔了，局长走后燕子气愤地瞪了我一眼大声说：“你真多嘴！”

因为有几天我住在文印部里，晚上无事做就查看386电脑里的彩虹排版系统，逐渐发现了输出系统有些功能旋转、缩小后是可以弥补没有八开激光打印机缺陷的，后来排版工作就多数由我做了。

开始印刷工作后，我就少练打字了，也只在排版时到文印部去，后来也逐渐知道了燕子的一些家事：她父亲是湖北人，来这里当兵认识了燕子母亲，后来就在这里生活、工作，并生下燕子和她的哥哥、弟弟。燕子的母亲很有性格而她父亲和燕子一样内向、忠厚，后来他们就干脆分开住，燕子和父亲、弟弟住在一起，燕子母亲和她哥哥住在两里外。燕子父母虽然到一块常吵架可他们却都一样很关心、疼爱孩子们，三个一样内向的孩子就成了他们的生活纽带和主题。燕子的哥哥更内向也极少说话，他成绩很好却那一年高考不理想又补习了一年，燕子一家只有父亲和她挣钱，常觉得她为了家人很节俭，她每月不到二百元的月薪只自己留几十元还常常给哥哥去图书馆读书用，根本不象城市女孩那样赶时髦花钱，我感觉她比很多女孩都更懂事。

虽然燕子零钱不多，可是她从不会小气。有一次我和一位远处的女友生气，她知道后怕我不吃饭就一早上买了早餐送来。有时我给她们买了冷饮，过后她总会想着再为我买。有一年我们帮助卖福利彩票，忍不住诱惑我也拿了二十元和她一起碰了碰运气，结果自然是赞助福利事业了。可是第二天她就拿来二十元钱给我，如果不接受她马上就会变脸色，会很生气甚至气出来病的，后来我又给她买了点礼物，她却又给我买了本大相册。继续互相买下去怕别人误解还是我让步停止了。

燕子人高马大的却常常生病，后来我知道是因为她太内向、善良了，家人、同事、领导误解、批评她都会生闷气而不去解释什么。有一次我和她开玩笑骂她有些过分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就生病了，为此她生气、我惭愧很长时间也互相不讲话。

当然燕子也和别的女孩一样爱打扮自己，但她会用最少的钱把自己打扮得最好。记得最奢侈的一次是她开了工资后冒着被父母骂的风险并忍耐着痛苦花了一百多元去纹了眼线，结果她真的被父亲骂还眼睛发炎浮肿了，没办法戴了半个多月的眼镜。燕子虽然很内向，但她在夏天还是很敢穿很薄的衣服，有一次会计姐姐打趣她说：“燕子的衣服好透啊！”她笑着羞怯地红了脸打着她不让再说不去，我玩笑地开导她：“又没清澈见底怕啥！”她后来又买了一件淡黄色长纱裙，却不愿也不好意思和别人一样提着裙角骑车，我说：“小心铰进车链子里摔倒！”她只是笑笑，有一天果然铰进车链中弄得浅色的长裙上全是黑油，后来她只好每天提着裙角骑车了，多年以后还是常能想起她提着裙角潇洒敏捷骑车的样子。

燕子二十多岁了，可是依然那么内向腼腆，被男孩看一眼也会脸红，当然她更不敢向喜欢的男孩表白了，也不可能去谈恋爱的。清楚记得有一天我和她在文印部值班，想不到从外面进来了一位金发碧眼身材足有1.9米的英俊男孩，燕子一见马上就痴迷住了，惊呼一声不知所措不会讲话了，只痴痴地红了脸笑。我问了一下才知是来自俄罗斯的留学生在这里实习，到我们这来复印一份资料。他说着流利的汉语，当复印完以后他拿出几张少得可怜的很旧很脏的毛票，我叹息着说：“真可怜！A4的复印三张就给两元吧！”想不到那老外却说：“你说我可怜什么？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老外好骗，想宰我一把，给一元行吗？”说着用他那迷人的眼睛盯着燕子，而燕子早已半傻了，羞怯地额上都沁出了香汗，低着头脸上红遍云霞地笑着说：“你别要钱了，快让他走吧。”那时才知道燕子也是喜欢漂亮男孩，渴望被人爱的。许多时候燕子也是大家的焦点，有她在气氛就觉很轻松，她的婚事总是被当做炒热气氛的主题，文印部对面是宾馆，每次有结婚办酒宴的大家就打趣她：“燕子眼馋吗？要不咱们大家伙儿上去把新娘子的花给你抢来戴？”而每次她只会红着脸笑着追打她们，有一天我刚进屋燕子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明天我订亲了，都去喝喜酒，省得你们整天瞎操心，是今天刚相的，明天就订亲，后天就结婚，我速战速决！”我真想说：照这速度大后天一定生小孩了！可是张了几下嘴也没敢说，怕她生气生病。

在那时代会电脑打字可是种让人骄傲的技术，所以常有许多女孩来学习打字，也有些大学毕业生来实习，那时燕子就板起脸成了老师，俨然一副大学教授的样子，有一次我去排版看见她一起教好几个大学生，忍不住就打趣她：“燕子用不了几年也桃李满天下了。”她也很骄傲地板起脸：“可不是，他们这些大学也不给我评个教授职称。别忘了你也是我的学生，不过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已。”旁边一位来实习的女孩也打趣她：“看燕子老师还真有点教授风度！”

和燕子也有很生气的时候，一天晚上加班后她吵着要去尝尝大碗荞麦面，可是一大碗面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却冷不妨把她吃剩下的半碗面飞快倒在我的碗里大笑着跑开了，我从小不爱吃荞麦，本来也是勉强下咽，但不吃又怕她误会我嫌她剩的脏，只好又强吃一些。还有一次，我排版后站起身去开激光打印机，但眼睛和注意力还在校对版面，屋里本来有张床可以坐，燕子却撤了我的椅子，还对我说：“我坐坐你椅子了。”我点点头可是并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放上纸后就毫无介心地重重坐下了……，结果很糗很重地摔到水泥地上几乎摔散架！直到一年以后枕骨和后背还是常常会疼的。那次我生气很长时间不理她，后来她也生气了，过后我也很后悔并不全是她的错，可当时却气恨骂过她。

虽然我和燕子如同兄妹一样，可是害羞的燕子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当然更没叫过哥哥。我同事们都知道她很喜欢刘德华，有时我一进屋他们就对燕子说：“燕子，你刘哥来了！”她会笑着骂她们：“去！”有一次我正在忙碌着修印刷机，燕子来找我转告别人的口信，她从背后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说：“经理让你赶紧到文印部去呢。”旁边几位同事看着她这样子先是一脸惊讶马上又都笑了，燕子也很快感觉到了什么脸颊立刻绯红了，但也很快大笑着走了，反把我弄得很窘迫。和燕子做同事三年后父亲生病我又回到家乡，虽然三年里有过许多同事，其中很多比和燕子相处的时间更多，可是燕子却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和最高的分数，十年里我常常很牵挂这个漂亮、内向、善良、羞怯的小妹妹，不知道她过得是否幸福，嫁给了哪个天下最好运的男孩。

后来我知道在我离开后不久，文印部就因为没生意撤了，印刷厂也倒闭了，大字不识几个不会打键盘却拥有信息技术工程师职称的经理却用我们三年为他挣下的钱打通关系买了个官调走了，他开会时会把忙忙碌碌说成“忙忙绿绿”，因为违法收取了每人两千元风险金他也常对我们耍酒疯乱加批评指责有峙无恐，有一次开会叫嚣说“逆我者昌，顺我者亡！”（酒醉话说反了）他吃吃喝喝却每月拿千元工资，我们辛苦卖力的却每月二百元，他有各种福利、奖金，职务津贴每月就比我们薪水多，我们却没有节假日劳动保护只有日工资。我和会计姐姐每月津贴也只有象征性的十元。但是就是这种人却一路吃倒企业后去做公务员还立马当官，做院长、做所长。直到如今违法收的风险金也不给退。

偶然一次去县城里遇到了会计姐姐，她在我离开的那年结婚，现在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我问她燕子可好？她说燕子还在一家机关里做打字员，文印部要关张的时候一位常来打字的机关领导见燕子打字快又很诚实就调去她工作了。她几年前也结婚了，爱人在商业街开了一处电脑行。我感叹燕子虽然单纯也不很聪明却因为内向、真诚、善良而收获到好运和幸福。抽空我给燕子打了个电话听到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羞怯，她还热情地说如果我以后想买电脑去找她爱人一定只收本钱。

几天前去县城里买电脑配件就直奔了燕子爱人开的电脑行，因为是周日燕子也在那，十年的岁月也并没有在她脸上刻下多少印痕。她的爱人不是太帅但看上去非常聪明、淳朴。电脑配件他也只收了我成本，还让人免费帮我修理了电脑并安装了新的软件系统。我问他们：“你们是自己谈的还是别人介绍的？”燕子笑着说：“当然是别人介绍的。”我感叹好人真有好运气。对她爱人说：“十年前我当她是妹妹，这些年一直很为她担心，怕她这么善良、内向找个受气的。”她爱人笑着看了她一眼对我说：“在家我每天没遍数地打她！”燕子却在背后踢了他一下说：“去你的。”我看着他们甜蜜恩爱的样子心里却想说：看你比燕子还矮半头呢，不一定在家里谁打谁！燕子父母在两个儿子同一年考上大学后就又团聚了，她的哥哥和弟弟名校毕业后各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成家了，我问燕子：“当年省吃俭用把零花钱给哥哥去看书现在能跟他们沾上光吗？”她却说：“都成家立业娶妻了，又离得远，谁都是要靠自己的。”我感觉燕子更成熟了。他们还没有孩子，临走时我对她说：“我还等着给你们的孩子取名字呢。”她高兴地说：“真的，到时候一定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