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7日)
最近两年在南方几省给商家看地皮风水,没想到投资敬老院的占到了差不多一半数量。有个五十多岁的投资商说,我们的孩子将来要伺候四个老人,我们的孙子要伺候八个老人,未来最大的朝阳产业必将是伺候夕阳人群的养老产业,因此要抢抓商机,占据地皮,建好敬老院。
说到养老产业、敬老院,让我想起十年前的一个梦来——
我与妻子和千千万万的父母一样,都有望子成龙的强烈心愿。十多年前儿子没有辜负期望,考进了本地最好的初中、高中,后来又如愿以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后来又如愿以偿考上极好的工作。从前怕孩子学习不好,找不到工作,我们老了无依无靠;可是孩子学习好、工作好了,就会真的有依靠了吗?而今还是心中无数,没有安全感啊。
曾经是想,女儿比男儿更有依靠。十年前的一天下晚,我和一个朋友送孩子去寄读中学,临别时朋友的女儿挽着他的胳膊说:“爸爸,洗好的衣服还在阳台上,另外那些中药水都在冰箱里,您要记住放在微波炉里热了喝啊。”可是我的儿子却眉飞色舞,像下命令似的对我说:“老爸,你赶快回去,注意收看凤凰卫视报道美军对伊拉克开火的情况,然后打电话告诉我!”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那时已经看到自己有了一个“好男儿”,但总想着老了一定是靠不住的,因此那时特别想要一个女儿。我的理想啊,最好是能有四五个女儿,个个都想要我给她买东西,每天叽叽喳喳的,我好幸福!
过后不久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在联合国工作,他每天周游世界,协调处理各种国际纠纷。梦中我有幸活到了七十多岁,但在2030年到2040年之间的某一天,我被迫搬出了生活半辈子的家。搬到了什么地方呢?搬到敬老院去了。原来的家啊,原来的书房啊、书籍啊、电脑啊等等,都是须臾不可离开的,即使离开十天半月,也会依依不舍而归心似箭地再和它们结合在一起,而现在却是永久地离开它们了。我已经不能看书、写字、做家务,并且时时需要人伺候。可是儿子、儿媳都在国外工作,他们太忙,没有时间照顾我,甚至几年来看一次的机会也没有。而且儿媳妇的后家还有两个需要伺候的老人,于是他们就更加忙不过来了。我特别喜欢孩子,我想和孩子在一起,可是我的孙子都在忙工作,重孙都在忙学习,根本见不着他们。一部分老朋友(包括从前的网友)还活着,但是已经难以见到他们。大家都住在不同的城市,相互看望极不方便。刚到敬老院的时候,有个老朋友来看我,他的儿子说,为此专门安排时间并等候了半年,因为他儿子事情太多、工作很忙,还要跑到另一个敬老院把老人接来,然后送到这个敬老院来看我,老人上下车和步行都不方便。我有许多老朋友,他们都还活着,但跟没活着是一样了,因为大家都不可能来往,也无法无力再通消息。那时几乎所有的老朋友,还有一部分年老的亲戚,虽然都还活着,但却跟永别了一样,都不可能再见面了。
在敬老院里,我特别想吃一种以前在家里喜欢吃的蔬菜,但是等了一年也没能吃上。有次稀里糊涂见到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老伴,她倒是活得快活,经常有人陪她玩麻将,她还是那种快人快语的泼辣劲。她对我说:“你想吃那个蔬菜,你就叫儿媳妇给你送来嘛!老子以前就说过,离开老子你咋个活得出来。”我突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说:“老婆,我好想去你那里,我想和你在一起!”她说“我去和阎王说个情,看他会不会给你开个后门,提前来这里”。她去和阎王说了,阎王既知情达理、又不依不挠地说:“大姐,这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可不像阳间那样,可以随便违法乱纪、开后门拉关系。你家那个陈嘉珉,前世风流得很,造业不少,欠下好多女人的债,还得要在阳间做人受几年苦才能过来,到那时你不求我,我也会给你送来。”我于是便放下和妻子团圆的希望。
我常在深夜无眠,向窗外张望,看不见星空,只看见对面黑洞洞的房子。于是我想听收音机,突然有个老太婆打开窗户,递进来一台收音机,她说是她以前捡垃圾时捡到的,擦干净一看,还是一台新收音机。但是我的手指头不灵活,老调不准频道,找不到所需要的电台;我想听佛家说法的节目,但能够找到的电台,都是在播放讨厌的政治和娱乐节目。敬老院里规定每周换一次衣服,我想像从前那样两三天换一次内衣,但是手脚僵硬脱不下来,或者脱下来又穿不上去。我看见对面房里有一个老太婆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每次看到她都有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老太婆说她年轻时长得如花似玉,有倾国倾城之美,追求他的男人有一百多个,他们都向她发过山盟海誓,要爱她陪她白头到老。可是这些人都死去一大半了,剩下的没有一个人履行诺言来陪她,甚至若干年都杳无音信了。我想对她表达我的意思,然后我们就住在一起。啊——这简直是异想天开!
梦中我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还有多种疾病交加折腾,但最难忍受的,是“寂寞”和“死气”这个超力送给人生最后的“礼物”。在那个敬老院里,看不到一点青春活力,它很像一个破败的动物园,每间屋子里都是衰老病残、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生命。呵呵——我突然想起一个美国记者描写的美国敬老院——“Most of them are simply ‘dumping grounds’ for the dying in which ‘care’ is given by poorly paid, overworked, and under skilled personnel.”(“大多数的敬老院只不过是倾倒快要死去的人们的‘垃圾场’,所谓的照顾都是由低收入、超量工作、没有技术的人来提供。”)对了——我所在的那个敬老院就像一个“垃圾场”,隔三岔五就有私家车辆把“垃圾”倾倒进来,然后长年累月都没有亲人来看望。有天有台漂亮的宝马车开进敬老院,后排的车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抱起副驾驶座上的一个老人,看不出是男是女,虽然是抱着上身,但又像是被拖着出来。突然有个中年妇女从驾驶室里站出来,大声吼道:“你慢点嘛,坐垫都拖出来喽!”那个老人已经被拖到车外,然后又由敬老院的两个女服务员连扶带拖地弄走。我亲眼看到敬老院里的一切,跟从前的世界相比都变了样,正常人的表情和笑容,只会偶尔出现在“垃圾工”的脸上。我经常恍恍惚惚,感觉敬老院就是阴间世界;或者呆在敬老院的岁月,就是到阴间“上班”的实习阶段,等肉体衰朽到了极点,灵魂就“嗒”一下抛弃肉体,直接飞到阴间去。
突然有个冬天的深夜我想换裤子,但穿得很臃肿,把裤腰扳到腿上就再也脱不下来。一急,就把屎尿撒在了内裤里。于是梦就醒了。
梦醒了——而今在迈向老年的途中,一想到那个梦境,就仿佛还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