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李奇


光棍李奇



  一片松林,几户人家;一道山岭,几缕炊烟。这一带是深山区,放眼望去:晴明或灰暗的天幕下,尽是山岭、村落,村落、山岭。仿佛这就是整个人世了。

  小村,实在太小了,散散落落十几户人家,就像浩瀚的大海中一座小而又小的岛,空旷的稻场上几颗撒落的谷粒。

  然而,小村虽小,却也有它独特的风情。它毕竟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因此,也有着悠远的历史和风风雨雨的故事,也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李奇,一个全村老幼皆知的光棍汉,五十九个漫长的岁月,他并不显得过于苍老。古铜色的四方脸上,那两道又粗又浓的剑眉依然英武。假若不是那一双深邃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闪闪转动,谁也会以为这是一个精湛的艺术家所塑造的一尊传神头像。但这肤色,却不是色彩的效果,而是太阳和风雨的杰作。那粗犷遒劲的纹络,是时间犀利的刀锋,只有和大自然苦苦鏖战的人,才会获得大自然这种慷慨的赐予。

  他,平时沉默寡言,却有着极好的人缘。人们按辈份称他大哥、大叔、大爷。农闲时或每天夜里,人们都喜欢到他的小土屋里坐一会,谈古论今,讲那悠远的漫长的日子,讲那发生在本村或邻村的轶闻趣事。有时也慨叹岁月的艰辛不易和当今社会的种种变化。他呢?总是默默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浮现出沉思的表情。

  他是个苦命的人,从没结过婚。他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这个松树环绕的小村里度过的。十七岁那年,他报名参军,正赶上珍宝岛战役,一去就是八年,人们都以为他不在人世了,直到后来他戴着大红花复员回来。当时政府要给他安排工作,他坚决要回家。

  他从不讲他的过去,人们只知道他在珍宝岛战役时受过伤,立过功,是个享有60元残废金的一等残废,但谁也不知道他伤在什么地方。据说有人曾问过他,他阴沉沉地答道:“伤在心里。”这当然不是真话,要是真伤在心上,那还能活吗?

  如今,他老了。等到这年十月一过,他就整整满六十岁了。六十岁意味着什么,他当然很清楚。

  去年年底,县民政局派车来接他,说县里新盖了一所疗养院,条件好,让他去疗养,还说他革命了半辈子,该享享清福了。

  “不!”他沉吟着,他说他不愿离开家乡,他谢绝了人家的好意。是的,如果单为享清福,他又何必从城里回家乡来过这种凄苦的生活呢?他热爱家乡,他对家乡有着一种特殊的依恋感。村里有些好心人劝他找个老伴,是啊,那种“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的生活实在是太凄苦了。他也常常想,他是不是应该答应那个等了他一辈子的女人,那个世上唯一知道他秘密和理解他苦处的女人呢?

  每当夜静更深,小村进入甜甜的梦乡时,他常常独立窗前,凝视着西厢那孔亮着灯光的窗户……好久,好久。灯光熄灭后,他重重地叹口气,拿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喝着,喝着,一直喝到迷迷糊糊地摊倒在床上……

  西厢那栋青砖瓦屋的主人,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山里女人。三十年前,她刚满十八岁,来到这青砖瓦屋就一步也没离开过。漫长的三十个岁月,她有过欢乐,但更多的是痛苦。

  她是个孤儿。她母亲是从四川买来的,生下她后就病死了,不久,父亲也在饥寒交迫中离开了人世。之后,唯一的亲人——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饿死了。她没有亲戚可投,只得沿村乞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她走近一片松林边,又冷又饿又害怕,望着茫茫大地,她绝望了。对,死了就不再害怕了,也不再有饥饿和寒冷了,于是,她解下了腰带,拴到一棵歪脖子松树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了,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躺在一个温暖的床上。一张憨厚的脸,一双粗眉毛下两只和善的眼:“别动,快把这碗汤喝了。”

  “啪——”她一扬手,碗碎了,汤撒了一地,“别碰我!别碰……我。”声音尖尖,她又低了下去。

  “这,你——”那张脸为难地苦笑了一下,“我不是坏人。傍晚回家路过松林,碰上你,年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千万别……”

  “我,我想……死。”她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你,能告诉我……哪村的?”他为她端来了饭菜,小心翼翼地问道。

  此刻,她不再哭了,怯怯地瞟了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饱了,放下饭碗,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却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凄凄惶惶地说道:“大哥,我看得出来,你是好人,救救我吧!呜呜——我奶死了,一个人——没地方去。你,你就把我收下吧——呜呜——”

  “别,别,快起来!我……”他赶紧将她扶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愣了。她像只可怜的小兔子,眼巴巴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过了好一会,他吃力地开了口:“你,听我说?我有个弟弟,现在到水利工地上修水库去了,他,很能吃苦,是个好人。你要愿意,我叫他回来……你听懂我的话吗?”

  她点点头,泪如雨下。人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求的呢?只要能有饭吃,活下去。于是,她有了个叫李泉的男人,在这栋青砖瓦屋里组成了一个家。而她的恩人——李奇哥搬回他们母亲活着时住过的东厢小土屋里。后来,从丈夫那里得知,李奇哥从没结过婚,母亲过世后,就哥俩生活。

  她不再挨饿了,红苕也能填饱肚子。她的丈夫是一个粗犷慓悍的山里后生,对她很好。她至今仍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的情景:丈夫出山回来,一进院子就那般性急叫了起来,“喂,老婆,想我吗?我回来了。”“嗵”地一声,门被踢开了,大山般地身子靠近她,那双铁钳似的臂紧紧地箍着她,那张胡子拉茬地大嘴狠命亲她的脸和唇。“看你——就不会——轻点吗?”她一边娇嗔地呻吟,一边紧紧地偎着他,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被山风吹得更加浓烈的男子汉气息,微醉地闭上了双眼,任他那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柔软的秀发,她的脸。“嘿嘿”丈夫傻笑着:“我真有福气,白捡了个好媳妇。”

  “再说,再说……”拳头雨点般地轻轻砸在丈夫宽厚的胸脯上。

  “嘿嘿,不说,不说。”丈夫笑着抓起她纤细的小手,狠狠地打在自己的嘴巴上,“再说打死你。”

  而后,丈夫便推开她:“去炒些小菜,我去大哥那儿拿瓶酒来,今晚我们哥俩要喝个痛快!”

  “哎。”她点点头,满心欢喜地忙乎去了。

  晚上,哥俩兴致勃勃地喝着,吃着,天南海北地扯着,说到开心处,爆发出一阵开怀大笑。她呢?坐在一旁纳着鞋底,娴静地笑着,心,溢得满满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她有了孩子,一个和丈夫一模一样虎实的儿子。常言道,孩子满家红。儿子的出生,给这青砖瓦屋里增添了多少欢乐,多少笑声。李奇哥更是喜得合不拢嘴,他说,孩子出生在壬庚年,就叫虎子吧。一家人尽情地享受着这天伦之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万没想到,就在虎子刚满三岁那年春天,丈夫死了。他是在给村里修路时,被塌下来的土石压死的,在土里埋了整整一天一夜后才挖出来,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死了。天蹋了,地陷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她不顾一切地扑在丈夫身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等到丈夫下葬时,她哑了,呆了。

  从此,日子一下清冷下来。三岁的虎子整天哭着要爸爸,她只能陪着流泪。凄凉的夜里,她被恶梦惊醒,翻身坐起,心砰砰在跳着,害怕极了。她又想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那一片松林,那一颗歪脖子松树……哦,这个家需要男人,她需要有个依靠,虎子需要有爸爸。她想到了李奇哥。

  在那间小土屋里,她找到了他,但他却说:“妹子,我知道你的心,可我……我不能……”“为啥呀?为啥呀!”她把头扎在他宽厚的胸脯上,又羞又恨地撕打。他一动不动,任她撕着扯着。那张脸痛苦地抽搐着。“妹子,别恨我,我实在不能……”他像得到什么解救法似地又道:“再说别人也会说闲话的……”

  她打断他:“不,我什么也不在乎!这个家需要男人,我要有依靠,虎子……”“是的,你还年轻,应该找个好男人,虎子留给我吧,放心,我会把他抚养成人的。你,若愿意,就叫我一声哥吧。”他狠狠心,断然说道。

  “你……”她愣愣地瞅着他,嘴角哆嗦着,泪,顺着两腮流淌着。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慢慢抬起右手,轻轻地替她擦去泪水,又轻轻抚摸着她披散着的秀发,就像李泉抚摸她时那样。她再也忍不住:“哥——”并梦呓般地抽噎着,“这究竟是——为啥呀……”

  风,把她那微弱的声音吞没了。

  那时,她二十三,他三十二。

  秋夜,天空挂着一弯新月,月光清澈而惨白。远处的房屋朦胧在月色中,深秋之夜的旷野肃杀,传着阵阵寒气。李奇点燃火,火焰旺旺的,跳跃着,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四周静极了,如果不是远处一两声狗叫,空气肯定会窒息的。

  他坐在床头,乱七八糟地想着,无聊极了。柴火与灯都熄了,屋里一团漆黑……恍惚中,他看见一个纤弱的女人走进来,亲切地笑着,扑进了他的怀里,吻着他的脸……他感到脸上潮乎乎的——他醒了。原来他抱着的是睡在脚头的黑狗,它正用舌头舔着他的脸。

  李奇有些恼怒了,把黑狗轰下床,只听到“扑嗵”一声,狗没有吱声。他抓起了床头的一根木棍,高高地举起,在朦胧的晨曦中,黑狗伏在地上,四腿在哆嗦发抖,两眼闭着,等待着主人的惩罚。这只黑狗跟随他已有五年了,它很懂事,通人性,常常变着法儿讨主人的欢心。他的心软了,木棍“嘭”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重新睡下来闭上眼睛。那纤弱的身影又出现在他面前,那双哀怨的眼睛直直地瞅着他,躲也躲不开。他当然知道她是谁,但他不愿想下去。一看钟,才三点多。上了年纪的人睡眠少,刚才一场梦,一团怒气,使他的睡意全无。他烦躁地坐起,摸着火柴点燃一支烟,又伸手从床头柜上把酒瓶拿来,一仰脖子就是一大口,就这样坐在床上等着天亮。

  窗外天幕上,月亮在微笑,星星在眨眼,聚合无定的云朵在飘游。秋叶从窗口随风飘进来,落在床前头,秋虫在啾啾唧唧地唱着秋天的歌,有点凄婉,有点悲凉。

  “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面壁的死气沉沉的生活,对一个精力尚健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好过的。李奇又在想她了。

  思绪很杂乱,像天幕上一团团云絮在脑际飘浮……

  那年,他为什么没有答应她?他为什么总不肯到她那青砖瓦屋里去?是他不喜欢她吗?当然不是!

  三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傍晚,当他把她从歪脖松树上抱下来那刻起,他就喜欢上这个瘦弱的可怜的女人了。她那浓黑的秀发,苍白的圆脸,那两只怯生生的丹凤眼,忽闪闪的长睫毛……呵,她的一切都让他心醉,情不自禁生出一种喝多了酒般昏乎乎的感觉。而当她跪在他面前凄楚地叫着他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碎了!一个多么好的姑娘。若有她为自己缝衣做饭,有她伴陪自己度过一辈子,该多福气。那时他简直是抑制不住了!

  然而,就在他扶起她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自己。不,我不能!

  于是,他把她托付给自己的弟弟,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真诚地祝福他们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可谁知——

  他虽然没有成过家,但一个没有男人支撑的家是什么样子,他能想象得出。当她哭喊着撕打他的时候,他真想狠狠心把一切都告诉她,他相信,即使那样,善良的女人也不会离开他。可她,才二十三岁啊,正是一朵怒放的鲜花。她应该有个幸福的家,一个有真正男人的家!不,他不能娶她!这样做,他虽然很痛苦,但,良心上却得到了宽慰。

  那时,每逢年节,她做好了饭菜,一遍遍地让虎子来请他,他去了,却不敢看她那哀怨的目光,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和虎子逗着玩。末了,站起身,“我回了。”歉疚地笑笑。“就不能再坐会儿?”她叠好为他缝补好或浆洗好的衣服。“不了,还有别的事。”他亲亲虎子胖乎乎的脸,“乖乖,听你妈妈的话。给,拿着,让你妈给买糖果吃。”“哎。”虎子高兴地跳起来,“妈妈,大伯又给我钱了。”他呢,接过她递来的衣服,头也不抬,脚步沉重地回东厢小土屋去了。回去后,又直直地站在窗前,久久,久久地望着西厢那扇摇曳着灯光的窗户,心中几分满足,几分伤痛,几分惆怅……

  日子,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一个暖融融的春夜,是虎子五岁的生日,她做好饭菜,又让虎子来催他,他去了。八仙桌上摆了许多菜,她拿出一瓶酒,让虎子倒给他喝。天真的孩子高兴极了,就一杯连一杯地给他倒,而且要他非喝不可……夜深了,孩子睡着了。她又拿来一瓶葡萄酒,兴致勃勃地斟满两杯,似乎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两个杯子“啪”地碰在了一起。红色的酒跳荡着,荡起了两个小小的浪头,互相汇融后,又分别流进了各自的肚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俩谁也不说一句话。酒完了,菜光了,柴火不知什么时候也熄了。在这种灼人的沉默里,屋内的空气也仿佛要化为一团燥热的云,身不由已地浮游摇荡起来。他不敢看她,也不敢动,只隐隐地感到对方的存在……

  许多年来,他像一头负重的耕牛那样劳作,没有家庭之乐,没有男女之爱。

  自从两年前他拒绝她以后,他就开始有意避着她。他怕看到她那双哀怨的眼睛。然而,他永远躲不开那双哀怨的眼睛,他隐隐地感到,自己好象欠了那双眼睛一笔什么债似的,此刻处在朦朦胧胧的那种痴迷昏眩状态,眼前像飘着一朵鲜艳的山桃花,他不禁有点儿飘飘然了……突然,她像影子似的,缓缓地飘了过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已赤条条地贴在他宽厚的胸脯上了。他猛地惊醒,酒性已全没了:“妹子,我……我是个废人哪!”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残忍的时刻:冰天雪地,枪声,炮声,战斗在激烈进行着。“冲啊!”他一跃窜出战壕,突然,“轰”地一声,一颗炮弹在身边炸响,一块热辣辣的弹片,真缺德,正好伤在了那个地方。血,顺着裤管汩汩地流着,流着——他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已成了一个废人,一个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生活的废人。那时,他才刚刚十九岁呀!确切地说,他还是个孩子。他痛哭一场,决定把生命继续留在战场上。谁知,命不该绝,他又活着回来了。

  她早已哭成个泪人了,可怜的女人哪!

  他绝望地捂着脸——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堂堂男人承认自己不能生育更痛苦的事呢?这是要撕下男人的尊严作为代价的。

  命,这就是命吗?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这青砖瓦屋,夜风传来了她梦呓般的声音:“不管到——啥时,我——我只等你……”

  秋虫还在唱着有点悲凉的歌。它们大概也快到跟夏月春花告别的时候,准备寻找过冬的窝了。然而,他的“窝”在哪里呢?

  她又从西厢青砖瓦屋的窗子里望见了那孤独的身影:背,是驼的,腰,也有点弯曲,强烈夕阳光中,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棵伶仃的老松树。“啊,他老了,李奇哥老了!”她凄楚地想。心,酸酸的,脸上有滚热的泪漫流下来。

  二十五年了,漫长的岁月呵!他一直不肯答应她,却像个丈夫似地尽着自己的责任。他帮她挑水打柴,帮她拉扯孩子,帮她……而他自己至今还守着东厢那个小土屋,过着冷冷清清的日子……她触景伤情,又回想起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

  他走后,她整整哭了一夜,“李奇哥,你,即使你那样——我也会——我还有良心呀……”第二天早上,她来到东厢小土屋里找他,门虚掩着,屋里却没有人,床头上整整齐齐地放着给虎子新买的一套衣服——生日礼物,衣服上面放着一个硬硬的小本子。她认得,那是领取残疾金的证明。呵,她明白了:李奇哥走了,为了她,却把那本用鲜血换来的残废证留下了——那时,若没有它支撑这个家,孤儿寡母的生活真不知该怎么过。她望着那本硬硬的小本子,心碎了,顿时泪如雨下,“李奇哥,你这一走,让我多难受呀!”

  随后的日子里,她请人把青砖瓦屋粉刷了,又新买了些木器家俱,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时她对着墙上的镜子诉说心事:李奇哥,我知道你不是看不起我,你迟早会回来的,我不会让你再孤单单的一个人生活了。有时,她竟一个人做着活儿悄悄地唱起歌:“阳畔上的葛针背畔上的那艾,有那个心事咱慢慢的来……”唱着唱着羞红了脸,悄悄地笑了。

  然而,半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她沉不住气了,托人去寻他,回话说他在给一家工厂照看大门,生活得很好,叫她不要等他……她哭了,哭得很伤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在等待和失望中煎熬着。她像戏里唱的王宝钏那样苦苦地守着寒窑。每当他托人捎回那些在城里给虎子买的衣服、鞋帽或毛巾之类的东西时,她心里总有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东西在涌动,虎子大些了,她就让虎子给李奇哥送去毛衣、衬衣和那一双双凝聚温情和爱的千层底布鞋……虎子上学了,用李奇哥留下的钱念了小学、念了中学,又上了大学。就在虎子大学毕业后打算结婚时,李奇哥终于回来了,是虎子把他寻回来的。见了面,他只是歉疚地笑笑,一句话也没说,她只觉得眼圈发热,喉咙发酸,她能说什么呢?她能流泪吗?当着儿子和未来儿媳的面?终于,她平静下来了,微笑着招呼大家一块吃饭。

  如今,她老了,额角上布满了皱纹,满头乌丝也变得灰白了。她也该有个归宿了。

  当然,儿子成家立业了,在城里一家大公司当技术员,儿媳在学校里教书。小两口每次回来看她总是劝她到城里和他们一块生活,可她总是不答应。记得有了孙子后,儿子儿媳硬要接她去,她没去,儿媳甚至抱怨她是老顽固。她何尝不想去和他们一块生活呢?做梦都想!可是,谁能理解她内心的苦衷呢?她不怪他们,小两口是真心真意接她去享福,可她舍不得离开整整生活了三十年的青砖瓦屋,舍不得离开山坡上埋着的丈夫,更舍不得她等了二十五年的李奇哥!

  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她终于迎着他走了过去。她望着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都老了。”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许久,许久,默默地点点头。

  夕阳,晚霞,袅袅炊烟,层层山峦哦,这里的一切多美!像一幅画!像一个温暖的梦!记得有谁说过:人的一生需要有一种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人类千万年留下来的男女之间的温情和爱,没有这种东西,人活着是枯燥无味的,心灵上是永远得不到平衡和宁静的。老年人比年轻人更需要温情,更需要爱!

  “李奇哥,我叫人给虎子写了信,说明了咱们俩的事,我想,孩子会通情达理的。”“……”

  “搬到青砖瓦屋里来吧。”

  “嗯!”

  一群晚归的鸟儿扑闪着翅膀,鸣叫着,飞过沸腾的小村,飞过参差错落的房舍,落在村口那棵古老的大枫树上,鸟儿归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