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郭德纲 2


 

二 我见过高人

王大宝先生,又名王瑞云。据说曾得张寿臣先生指教,具体师承记不清了。

也说相声也说书,挺有意思的老先生。我十几岁时他就得有七十多了,瘦老头戴个眼镜,穿个大棉袄。当时在小伙巷有个书场,能坐三十来人。王大宝先生曾在那说[民国风云],我有时间就去听。王先生最大特点是絮叨,车轱辘话来回说,有一回,听到说段琪瑞出世,“这段琪瑞小时家里穷,上学去,有个大师姐不错,在他的饭里搁一个大鸡腿,段琪瑞一看,呵,大鸡腿,香啊大鸡腿,这大鸡腿太肥了,呵,好大鸡腿。。。。”五分钟说了二十多遍大鸡腿!把我笑的都不行了,散场后王先生还问我:“爷们儿,这活怎么样?”我说:“太好了,我都听饿了!”

      唐立才先生,也是评书门的老先生,那会得有六十吧。挺敦实的一个人,有点呲牙。我听过他的{天津实事},连说带比划,挺热闹。有一次,越说越高兴,模仿书中人大骂邻居时,手指观众:“你们这帮王八蛋,没好人!”观众全傻了。

      崔连生先生,好角儿。[小五义]最拿手。能说能唱,西河大鼓也很精彩。

崔先生脾气大,评书界曾有阔死王田凯,急死崔连生之说。王田凯先生有钱,碰见熟人一问:“王先生干吗去?”“咳,天热,没什么吃的,买四个烧鸡!”由此可见一斑。崔先生是脾气大,某次与人争吵,情急之下,取过大门栓将自己砸晕。高祥凯先生曾笑对崔先生说:“哪天再来一回,甭用门栓,抽嘴巴也挺好看。”

      陈凤云姑姑,当年我也没少听。她是西河前辈左田凤的亲传弟子,相声演员黄铁良先生的夫人。陈姑姑是西河大书,连说带唱。我听的最多是{前后七国},至今还保存当年在书场录的唱段,太好听了,自成一派,另个味儿。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段“燕昭王座上把令传”,余音袅袅哇。

      孙久隆先生是我很尊敬的老前辈,他的[大隋唐]堪称一绝。孙先生的个子瘦高,面部轮廓分明,很精神的样子。开书时说普通话,说着说着就改了天津话,我那时不甚了解,以为孙先生掌握不好普通话,后来才了解到是特意这样处理的,为的是让天津观众好接受。许多天津的评书艺人或多或少的都爱在书里夹杂天津话,尤其翻包袱时,加上天津话会使效果更明显,行内管这叫翻沙。如评书大家于枢海先生说[三侠五义]时,颜查散哭白玉堂:“五弟,你因何抛弃愚兄独自去了,相当初我进京赶考,是你半途相救,到如今你死在铜网阵,真叫人痛不欲生!”此时,听得门外脚步声音,颜查散一推门:“五弟!”门外有人说话:“[天津话]老爷,我是倒泔潲的。”倒泔潲是天津方言,即倒脏水桶的意思。如此翻包袱,台下是很满意的。曾在孙先生门下求教过[大隋唐]的表演,先生的音容相貌至今浮现我的面前,前几年,先生因病去世,彼时我也正是自身难保,未及参灵,至今思起依然惭愧在心,愿孙先生在天堂一切安好。

      周旋在众多评书名家与书场茶社之间的我,每天都在贪婪的吸取着营养,而此时,也开始了我的相声学业。起因是这样的,父亲的一个朋友认识相声名家常宝霆先生,遂决定带我去拜访。我的心情是即兴奋又紧张,常三爷在天津相声界那可是一面大旗啊。我准备了一段单口相声[天王庙],以准备考试。那天下午,我和父亲在那位叔叔的带领下来到常三爷家。开门的是三奶奶,保养的极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二十岁,在客厅里常三爷接见了我们一行,宾主双方进行了友好的会谈。果不其然,常三爷提出让我说一段。我于是把[天王庙]表演了一番。常三爷好象挺吃惊,没想到一个小孩能说这个。于是很认真的给我纠正了其中的错误,并大大的鼓励了一番。印象很深的是说:“学相声最主要有三点,天赋、兴趣、刻苦,缺一不可。”这句话简直就是真理,至今我还很爱提这句话。我还有一点特别佩服常三爷,那就是眼力好,甚至可以说是眼毒!某年,常三爷在家看电视,里面有一位红透天下的相声新星正在表演,常三爷一指电视:“这孩子45岁以后就不会说相声了!”果不其然,老先生言中了,这位大蔓虽然还活跃在亿万观众面前,但已然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终归常三爷是名家,每天事情比较多。不久,我又认识了常九爷—常宝丰先生。在红桥区赵家场的一条胡同里,我在一位叔叔家,见到了常九爷。他那时好年轻,特精神。按当时的引见,我管九爷夫妇叫叔和婶,那时年幼,并没有理解辈分的主要,十多年后,我在某人的婚礼上又见到九爷夫妇,才改口叫九爷九奶奶。认识九爷后,我便开始了相声的学习。九爷家住体院北,路上大约要用一个小时。记得第一次去上课,九爷从一个纸箱里取出一套沈阳出的六本传统相声大全,让我看一看。那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资料,所以一见此书大吃一惊好一似凉水浇头怀里抱着冰。遂借了此书回家,为了能留一份,便不分日夜的抄写起来,终于完工后,自己望着那厚厚的一摞稿纸,突然觉着,我很欣慰啊。这摞文本陪我度过许多岁月,也帮了我许多忙。多年以后,我有了六本传统相声大全,我又有了四本传统相声大全,一直到传统相声大全补遗卷抄袭了我的三段作品,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摞文本我一直带在身边。九爷给我开蒙的活是[八扇屏],那是一个手写本,好象还写着王佩元整理。我背下来后,在九爷家的小三居南面房间里,我们爷俩对词,九爷随时给我纠正错误。现在给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上课,反而是那间房子,好冷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不知谁画的一幅油画,上画着各种抽象的图案,直到今天我也没闹明白画的什么。

       白全福师爷是我极为尊敬的老前辈。老人家不仅活好,最主要是人好!相声界最爱议论他人是非,惟独没人说白师爷的不字,可见一斑。连当年侯师爷到天津,也说道:“这是相声界的活菩萨!” 白师爷家住百货大楼旁的一个杂院内,两间南房。当时,我们总是一帮孩子一起去,缠着老头聊天。许多活便是那时记下的。遗憾的是当时小,光顾着玩儿,许多东西不求甚解,今天再想问,唉,问谁去?93年的一天,白师爷早上起床后非要洗澡,师奶奶没办法,只好在屋中坐水给师爷洗澡。洗完澡后,白师爷换上衣服,并绑上腿带,自语道:“这就行了我。”老爷子又吩咐人去买肉、鱼、酱油等物,众人不解,白师爷笑道:“有用。”下午,师爷独坐屋中,突然,无风门自开,师爷笑着点点头。当天晚上,老姑(白师爷的女儿)做的馅饼,师爷吃了不少,吃的挺高兴,吃完后又说又唱。临睡前,师爷问大叔(白师爷的大儿子):“我今天不吃药行吗?”大叔说:“行。”深夜,师爷醒来:“我肚子疼,要解手。”大叔忙起身,告诉:“别出去了,在屋里解吧。”待扶师爷下床,人已辞世。

      次日,白师爷辞世的消息轰动天津。从那天开始一直到火化,天一直是阴的,不时飘着小雨,人们说天哭了。办事的这几天,人们吃的东西都是师爷生前买的。师奶奶说他知道自己要走,屋中寂静片刻后便哭成一团。吊孝的人们陆续来了,最早的是张志宽,手拿一个黑皮包,进门后将皮包扔在床上,便跪扑在师奶奶怀中。于宝林、冯宝华两位来了,坐在床前安慰师奶奶,随后是刘俊杰、谢天顺,二位一身黑风衣,挺精神。杨少华先生来得时候掀起一个高潮,都知道杨爷好逗,跟谁都不论,可他跟白师爷关系很好。杨爷一进门就扑到灵前,痛哭嚎啕泪如雨下:“谁也别拦着我!我得哭透了!”我们十几个孩子费很大劲才把他拉起来,见他满脸是泪,可见动了真情。我上街买东西碰见了刘亚津,他见我戴孝吓一跳,得知白师爷去世,马上随我赶到灵堂。亚津跪在灵前,注视遗像一咧嘴就哭了,我忙推他:“师哥,磕头。” 亚津这才叩下头去。

      火化是在天津北仓火化场,北京来了高英培、常宝华、于连仲诸位,告别室内大批的相声演员分排而立,当大叔念悼词时,在场的所有人全哭了,这场面终生难忘。火化后,我返回师爷家,有人在帮师奶奶整理师爷的东西,师奶奶指着一对核桃对我说:“你师爷的核桃,你拿去吧。”我摇摇头,心想,人都没了,要核桃干吗?前不久,我与王文林先生聊起此事,王先生深以为憾,我叹口气,半晌无语。。。。。。

        学评书的同时也学相声,对这一点高老爷子很不满意,我们爷俩的关系逐渐有些疏远,又加上老爷子家里经常闹家务,我便减少了登门的次数。好在几年后关系好转,可不久老爷子就因病去世了。不管怎样,我永远记得是他老人家把我带入曲艺界,我的心中永远感谢这一点。

        教会我唱西河大鼓的是老艺人王田雨先生。王先生是盲人,专攻西河的三弦演奏。那时,我和小五经常到建物街的王家去玩。王先生家住在大杂院里,靠北的一间房,记忆中那是一间很黑的屋子。老先生个不高,稍胖,脸上有些浅麻子,那年估计得有七十左右。他那时给陈凤云弹弦,每天下午要到西于庄文化站去上地。两件事给我印象挺深。一是某次演出下大雨,陈凤云来晚了,为不让观众干等,王先生自弹自唱了一段[韩湘子上寿],哎呦,那叫好听。老腔老调韵味十足,比现在所谓改革后的新西河大鼓美上一万多倍!真不知道有些音乐工作者是怎么想的,好东西全扔了,抱着一堆狗屎还美的跟什么似的。另一件事就有点意思了,某次夏天演出,天太热了,陈凤云正唱呢,突然弦声停了,再一看王先生抱着弦子睡着了,全场观众哄堂大笑,笑声惊醒王先生,三弦声又响起来。

我唱的西河大鼓[太公卖面]、[走马观碑]等都是王先生教会我的,此情此景历历在目。至今难忘,那个小黑屋里,一个老头闭着眼坐在炕边弹着三弦,一个小孩站在墙角大声唱着,院内的其他人各忙各的,对门的小女孩好奇的望着,回忆往事,恍如隔世啊。

     学艺期间偶尔会有演出,那便是消夏晚会。在天津,一到夏天各个公园里常有露天的演出。有相声、京剧、评剧、梆子、轻音乐等等。一进夏天就开始,一演就是三个月,演出不收门票,观众只要买票进了公园就能去看演出。当时在公园里演出的不乏天津的相声名家,如于宝林、冯宝华等人,而且说的基本全都是传统相声。我登台说相声也是在这样的露天场地里开始的。天津市第二工人文化宫里每年都有河东相声队的演出,负责人叫陈树宽,是陈凤云的哥哥。据说,早年也学说书,头次上台半小时便把一月的书全说了,从而告别舞台转向行政工作。数十年辅导群众文艺,曾获天津七五立功奖章。那时陈老师负责第二工人文化宫相声的演出,我和小五的第一次登台就在这。说是台,其实就是在长廊里,演员在台阶上,观众在台阶下站着看。听到要演出的消息,我好激动。和小五一遍遍的对着[五行诗],当时也没有大褂,心想只好借后台的了。骑车去的路上,我和小五兴奋极了,恨不得一步飞到。到了二宫,找到长廊,陈老师看看我俩,说:“行,上吧。”我怔住了,怎么连大褂都不给穿呢?日后才想起来,其实后台有大褂的也没几个。本来吗,都是业余演员,说相声是爱好,置办大褂干吗。同场的演员有于鹏、张奎清、郭世忠、辛玉成等,其他的就没印象了。上台后,倒是没忘词,可也没什么人笑,观众里有一位坐轮椅来的大胖子,只有他一直冲着我在笑,后半段我几乎是冲着大胖子说的。多年后我一直认为,那个坐轮椅的大胖子给了我很大的鼓励。我希望他很健康,更希望他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