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同龄人中有同样感受者
小镇
雄伟的蒙眬山北鹿,有一个美丽的小镇——蟠龙镇。
这个小镇坐落于龙头山下,又以“蟠龙”为镇名。东有龙家水井,西有龙隐河桥,北有蟪龙大地,南有腾蛟峡谷。大人们耕种于龙翔大坝,垂钓于龙潭古泉;孩子们就读于蟠龙学校,嬉戏于龙藏水泊,对龙的喜爱与钟情已算是到了极致。
镇东头住着乌江东家。乌江东家是一个务农为本的家庭,父亲仅识得几个简单的常用字,母亲则是一字不识的地道文盲。乌江东的兄弟姐妹较多,家庭生活较为清苦。
镇西住着垄卂芝家,垄卂芝的父亲是一家事业单位的职员,母亲是一家集体单位的职工,家庭有较稳定的收入,生活算得上小康。垄卂芝排行第四,大哥已成家另居,二哥在部队工作,三哥名铀在某大学读书,垄卂芝本人在蟠龙中学读书。
开学
蟠龙中学首届高中开办于1975年夏天。
开学典礼在蟠龙中学大门口进行。
学校大门其实很简单,就是命一位较有水平、善于书法的语文老师在一幢二楼一底的砖房二楼墙上,用扫帚蘸石灰水写了五个一米见方的白色黑体大字——“教育要革命”。大字下面是一根水泥抬梁,抬梁下面是因暂时不砌砖而形成的吞口。这吞口便是大门的门洞。
门口,在那棵茂盛而古老的硬壳榔树下,大家按照班级和男女有别的规则稀稀拉拉站成纵队,等待老师来讲话。老师老不来,大家便叽叽喳喳地交谈着。
垄卂芝见乌江东手里拿着卷成筒的作文本,便说:
“乌江东,拿你的作文我看哈。”
乌江东把作文本递给垄卂芝,垄卂芝开始翻阅,老师还不来,垄卂芝便继续往下看,乌江东心想,作文本上有那篇题为《抓坏蛋》的作文,讲的是在和平环境里,在日常生活中要谨防阶级敌人搞破坏的故事,作文写得较长,构思新巧,钢笔行书也比较漂亮,是自己较为满意的一篇新作,但愿她能看到并引起她的好感。可是垄卂芝看完将作文本还给乌江东后,竟若无其事地跟女生们摆其他话题去了,她那掩饰了的感受,只好由乌江东慢慢去揣测了。
旁边有多少双眼睛,而且多是用侧光盯着呢,垄卂芝是否也感受到了呢?
简单的开学典礼完毕,同学们分为(一)、(二)两班进入教室,乌江东和垄卂芝分在(一)班,分别当选为学习委员和班长。
画画
乌江东家的山间上有一块3米见方的三合土,是乌江东的一家晒粮休憩和邻居小伙伴们嬉戏玩耍的场地。原为一幢豪华屋宇的堂屋,因屋主败落,房屋变卖拆毁,遗下这方用碎瓦、石灰混土“三合一”筑成的平台。
夏末的一个傍晚,园子里的包谷十分茂密浓绿,没有一丝风。
乌江东在墙角拾取一片凝固的灰浆块当粉笔,将席地而座的侄儿速写在三合土上,看一眼,画一笔,聚精会神而物我两忘。垄卂芝悄悄来到,见此如诗似画之情景,更加按捺不住她那颗扑扑直跳的芳心,不敢说话,仿佛是怕芳心飞蹦而出,又仿佛是怕画稍纵即逝。
乌江东看见侄儿的眼睛顽皮地眯笑成缝,才抬头看见婷婷玉立,丰姿卓约,色彩鲜明的垄卂芝,仙女下凡的故事活鲜鲜呈现在眼前,幸福来得太突然了阿!乌江东想着,红晕顿时胀满乌江东的脸,同时乌江东还看见老父亲在昔阳的余辉下赤着膊掐虱子,同样的聚精会神和物我两忘,乌江东的脸更加胀红如关公了,乌江东只好看着垄卂芝憨笑了……
“画得好嘛。”还是垄卂芝先开口说话。
“画得不好。”乌江东说,声音低谜而混沌。
“你怎么来了,去家中座一会好吗?”乌江东的眼神问。
“我要到绣萤家玩一哈”垄卂芝边说话边转身走了。
包谷林依然密不透风,老父亲还在物我两忘地赤着膊在衣缝中追寻目标,侄儿已经溜得没影,三合土上的粉笔画在憨笑,可乌江东的心早就远走高飞了。
不知道晚饭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脚是不是真实地走过了从家到绣萤家的那段路,乌江东在夏夜中徘徊在绣萤家门前的马路上,垄卂芝与绣萤的说话伴随着笑声阵阵传出来……
乌江东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开那扇虚掩的门。
劳动
蟠龙镇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蟠龙中学师生积极响应。
寒假的一天,乌江东垄卂芝二人与班上数名积极分子到镇西距镇2公里的坡改梯工地搞义务劳动,因为是冬季,天气寒冷,农民们已经回家准备过年,工地相当冷清。
工地地势较高,凛冽的西北风使几株掉了叶子的梓木树瑟瑟发抖着,不断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大家胡乱地东挖挖,西撮撮,觉得没有趣味,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带上工具往家走。见乌江东戴有一双深灰色线手套,垄卂芝便要了来戴在自己手上。
走了很长一段路,乌江东想垄卂芝应该还手套了,但垄卂芝就是没有反应,乌江东只好向垄卂芝索要。
“拿去吧。”垄卂芝把戴了手套的左手伸给乌江东,脸却歪向另一边。
乌江东不敢抬眼看垄卂芝的脸,但只觉得那脸十分娇红可爱。乌江东伸手从垄卂芝的手上把手套掣下来,戴上,继续向前走。
乌江东想,垄卂芝愿意把一只手伸给自己,自己却不领会其中的意思,竟不会乘机也向她传递一点爱的信息……
出刊
高一的那个暑假天气很好,乌江东、垄卂芝与二班的戈海等人经学校领导允许,到猫跳河水库建设工地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因为垄卂芝是班长,自然成为小分队的领导人。
按实践活动计划,要出一期反击修正主义的专刊,垄卂芝要乌江东负责专刊的主要工作。乌江东说:
“怕搞不好。”
“不怕,班上的学习园地你不是办得很好吗?就不要谦虚了。”垄卂芝说。
乌江东于是想到同样也是垄卂芝安排的那次在凯骅家与垄卂芝分工,一个画画,一个书写办《学习园地》,有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但都没有来得及把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关键字眼说出来而被打岔的事,也许这次又有可能与垄卂芝在一起多呆一会,关系可以得到进一步发展,便答应下来。
乌江东找来一把八磅锤,通过想象画了一幅刊头画,画面上,大锤砸向坏人的头,血肉飞溅。又在刊中画了一幅想拉历史倒车的坏人被历史的列车撞得东倒西歪的插图。再拼凑几篇批判文章,便开始张贴。
张贴时,乌江东站在一张条桌上,边贴边与身后的垄卂芝说话。
垄卂芝说:“乌江东,你觉得戈海这个人这么样?”
乌江东说:“此人野心太大,而且……”
正说着,戈海也来到乌江东的身后,而乌江东却不知道,继续评价戈海,等偶然回头,见戈海与垄卂芝均在,十分难堪,乌江东只好顺势说道:
“戈海,我们正在提你的意见呢。”
戈海心里尽管很不高兴,也只有勉强笑着说:
“好阿!欢迎阿。”
乌江东感到上了垄卂芝的一个小当,因为在戈海走近时,垄卂芝完全可以咳嗽一声,或者高声与戈海打招呼,使自己知道,便可以避免一场尴尬。以垄卂芝的聪明是完全做得到的啊。
照片
垄卂芝已于毕业前一年顶替父职在粮店上班。
那天乌江东路过垄卂芝上班的门市,垄卂芝正在开发票,抬头见是乌江东,便要乌江东也写一张,乌江东的手因有一段时间没有写字,笔不听使唤,发票上的字填得歪歪扭扭,垄卂芝见后,说:
“乌江东,你的字是怎么的了?竟大不如以前。”
“连我自己也奇怪呢。”乌江东回答。
乌江东在垄卂芝的写字桌前面坐下,垄卂芝说:
“我们班就要毕业了,大家依依不舍,互相题赠照片,好多人给我送照片来。”
“是啊,大家相处两年了,毕竟有些感情。”乌江东说。
垄卂芝的家庭在蟠龙镇较有势力,社会关系相当好,在族中辈分又高,垄卂芝的言谈举止要与这样的家庭相适应,难免流露出高慢的特质。垄卂芝以为只要让乌江东知道给自己送照片的人很多,乌江东就会主动送上来,不想乌江东的反应却迟钝而淡漠。
垄卂芝虽有半年未上课,但不仅参加了毕业典礼,毕业会餐,照毕业相,还同样拿到了那张高中毕业证书,算是读书工作两不误、双丰收了。
在毕业会餐那天的夜晚,垄卂芝独自坐在小楼上,一边翻看男生照片,一边凭窗远眺着万马奔腾般的龙山远景展开了思索:班上的男生中,论才气,最优秀的当然是乌江东,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解决学习中的问题他总是那样轻松自如,听说今后读大学要废除推荐实行考试,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可是由于家庭贫寒,根基浅薄,想想他老爹在阳光下赤膊掐虱子的情景吧,作为终身伴侣,乌江东欠缺的东西还多呢,毕竟自己已经是吃着皇粮的国家工作同志,而乌江东却仅仅是一个没有,至少是暂时没有用武之地的回乡知青而已。唉!人就是这样,真如妈妈说的,十马九不全,还是再吊一段时间看看吧。
过了几天,垄卂芝见乌江东与凯骅在街上走,便邀二人到家,在客厅小座片刻,便说:
“你们两个上楼去,玻板下各自选一张我的照片。”
乌江东与凯骅同上小楼去各取一张垄卂芝的照片。乌江东没有选那些花红柳绿的风景照,只拿了一张小二寸黑白标准像,以便长期收藏。
闺房
垄卂芝居住的小木楼,小窗正对着逶迤起伏的龙头大山。
这个小木楼,乌江东来过多次了,得到垄卂芝的允许,与凯骅同时上小楼在玻板下各取一张垄卂芝的照片,仅是其中之一。
这天,垄卂芝邀了乌江东单独来到小楼上,垄卂芝为乌江东冲了一杯牛奶,乌江东不知道这白色的液体如何食用,怕出洋相,只好先放在矮凳上,见垄卂芝喝了,才照样喝下去。
乌江东见茶几边的一张纸上有人用钢笔写了两句话: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浇愁愁更愁。
乌江东想,这小楼在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而且这个人正在被爱情的烈火烧得有些发昏。
垄卂芝因为刚洗完澡,显得有些倦怠。于是缓缓走向窗前,指着远山对乌江东说:
“乌江东,你看那龙山,象美女吗?”
乌江东顺垄卂芝手指的方向看去,看不见所谓美妙之处。
垄卂芝又进一步引导:
“你先看那最高的山,想象她是美女仰着的脸,再往下看可不是双乳峰、三岔腹以及……?”
听了垄卂芝的描绘,乌江东真有些傻了,仔细看来,那女子居然与真的一样,乌江东揉眼再看,竟真得让人炫目,颤抖。乌江东有些怀疑自己倒是假的了,已经分明没有了知觉,如醉如痴,似疯似傻。
稍晚,垄卂芝将乌江东送出铁门,乌江东要垄卂芝再往外送,垄卂芝却转身回小楼去了。
问题
垄卂芝的心乱极了,这样明显的暗示乌江东居然不明白,乌江东不是木头人是什么?
回到小楼,垄卂芝蒙在棉被里,思绪联翩。
垄卂芝顺手拿起语文书翻阅起来,只见这册语文书的鲁迅作品较多,有《故乡》、《啊Q正传》、《狂人日记》(选),还有关于作者鲁迅的一大段介绍,高考会不会出关于鲁迅文章的题目呢?垄卂芝又想,自己已经有了工作,参加高考复习不过是凑凑热闹,还不一定真正上考场呢。于是合上书,找好友桂莺和敏紫玩去了。
隔了几天,学校通知本届高中毕业生回学校补习,准备迎接高考,男女同学一大堆又聚集在教室里唧唧喳喳交谈开了。
先谈论的是国家实行顶替政策,使班上一名同学得以参加工作,一个善于拍马屁的乡下同学甑猾频频点着头说:
“好!国家这样的规定太好了。”
“好个屁。”其他同学不平了。
“就是好嘛。”甑猾不服。
乌江东说:“甑猾,你我都是农村子弟,靠顶替参加工作大家都没门,如果将来都实行顶替,凭良心说,你会得到什么好处?”
“倒也是。”甑猾说。
垄卂芝对乌江东的一番话虽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大家又谈到高考中的出题问题,有人说高二鲁迅文章较多,肯定会考到,应该重点复习……
大家正在讨论,垄卂芝突然靠近乌江东问:“许广平为什么总是跟鲁迅在一起?”
许广平是鲁迅的爱人,她不跟鲁迅在一起才是怪事,乌江东想,垄卂芝提这个问题实在精巧极了,不回答,人家会说你连这个简单问题都答不出来,回答吧,人家要说你以为我会连这样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决定中又不得不联想到垄卂芝与自己正处在微妙阶段的那层关系,只好张口结舌。
其实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只要乌江东感到难堪就行,谁叫你对人家的暗示老是无动于衷呢?
垄卂芝诡秘的笑容在乌江东的眼前一瞬即逝。
带信
久违的高考制度于1977年恢复,乌江东参加了这次考试,临行时母亲用一句“脱了篮衫换紫袍”的话作为祝福,此话不知母亲是在那里听来的,虽然迂腐,却别有风味。考试完后乌江东感到没有底,收拾书本又开始新一轮复习,做两手准备,如果落选便立即参加第二年的考试。
乌江东的主攻方向转向数学和化学,要改考理科。乌江东把化学元素周期表等一些重要内容复习到倒背如流的程度,读书时的难点,疑点,盲点问题得到逐一解决,乌江东又感到了学习的乐趣。
闲暇时,乌江东便到马路上散步,边走边消化当天所学的知识,加深记忆。
一天傍晚,乌江东正在龙翔桥上边走边思考问题,却见垄卂芝在师大读书的钇哥也来桥上散步,相互问好后钇对乌江东说:
“虽然毕业,同学之间不要断了联系,要多去找要好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共同复习……”
乌江东知道钇哥所指当然是垄卂芝,但觉得后半句话实在不合情理,过后也没当回事,仍然啃书本,迎高考。
又一天,乌江东仍来马路上背书,刚过龙翔桥,见堂姐敏紫端着盆刚洗好的衣服迎面走来,紫说:
“乌江东,书呆子,你好阔啊,有人喜欢你你还装疯,人家叫我带信给你,叫你去她家玩。”
“谁?”乌江东问。
“还用问,你们班的同学,那个跟你最好嘛?”敏紫说。
乌江东与芝道别,继续消化知识,但消化功能已明显减弱,一个仰躺着的女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于是一幅“海棠春睡图”的构思在乌江东的脑海中渐趋成熟。
送别
乌江东依然成天如痴如醉地读书,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乌江东终于没有去找垄卂芝,但那幅“海棠春睡图”却已画好挂在乌江东的读书楼竹壁上,海棠花的傲慢,春睡女的骄横,大有撼人心魄的功效。
一个赶集天的中午,患有严重哮喘病的老父亲从镇上一路小跑为乌江东带回乌江东被新野大学录取的消息,乌江东又激动万分地到镇上核实了情况,当晚,跳出龙门,脱胎换骨的感受让乌江东彻夜未眠,一连数天,全家人沉浸在无比喜悦的气氛中。
“……白日放歌须纵酒……漫卷诗书喜欲狂……”,乌江东用与当年杜甫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家乡战乱平息,收拾行装欲回故乡时同样的心情,收拾书本准备启程上大学。
乌江东已然登上一辆开往新野大学的汽车,乌江东的亲人因时值农忙都未来送行。
在汽车即将启动时,乌江东竟看见垄卂芝正在车后笑盈盈的向自己挥手,乌江东有些过意不去了,考上大学的消息,乌江东并没有告诉她呀,她怎么会来为自己挥手送行?这是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动人场面啊,乌江东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赶紧也挥起右手,告诉她:
有一幅画……我放在家中的……等我回来……
车子已经启动,垄卂芝的身影逐渐缩小成一枚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