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长大(二)


  我,这样长大(二)

——写在我国人均国民总收入步入中等收入国行列时

1996年,下半年,我以高考总分467分的成绩到县里最好的高中复读高三,却因总分太低被拒收。姨夫托了熟人、关系还花了钱让我勉强踏进复读班的大门。

班主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55岁),一身地任性和倔强,让人看了感觉他身上有无穷无尽的能力和力量,我怕他,但同时很羡慕他身上的那种气度和力量,我觉得他才是个男人。

可是,班主任很瞧不起我,每次分发书本或资料,到我那儿他就当我不存在似地跳过。第一次,我以为是老师无心之过,却未料到很快来了第二次和第三次。所谓事不过三,等班主任把全班的资料发完后出了教室离开,我飞快地冲了出去,内心绷紧地跳,仿佛要破裂或停止。我拦住老师的去路,郑重地问,“为什么每次发到我那就跳过”,老师不动声色地说,“哦,有那么回事”,我说已经三次了,班主任仍然不动声色地叫我跟他一起到办公室取回我的书本和资料。

经历了这次,我开始深深地思考:为什么自己曾经让人如此地小瞧?我发誓要好好学习,迅速提高成绩,给班主任看看,让他对我刮目。我的努力没有象上次一样白费,稳打稳扎,学习成绩很快就从年级最末到了班上中等,当时的进步最大奖就是我,奖品是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上面清晰地写着几个好看地大字——“进步最大奖”。班主任没有再瞧不起我,反而觉得我很有希望,他在一次排座后,将我和年级成绩最好的人放到了一起。进步之心如发出之箭,放出难收,我努力的同时不望向身边最厉害的人学习和请教。起初,这个同桌,总是简单敷衍甚至无情拒绝我最真挚地问题,有一次他愤怒地对我说,“这种题你都不会做,还问我,浪费我时间,劝你回家算了”,我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我不是脸皮厚,不知荣辱的人,我最怕自己为人瞧不起,而每次当我被那么伤害的时候,我异常地冷静和清醒,我暗暗地决心赶超他,因为我相信,尊严的价值和决心的力量。卧薪尝胆,厉兵秣马,我的成绩一直稳中有升,最后在千人中,我的成绩排名定格在第25名。而此时,我的同桌的成绩却在一直下滑(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最后被我远远地甩在名后。同桌不敢瞧不起我后,也象我以前一样,有问题就问,每次我都耐心地解答,帮他分析详尽,他开始依赖我,但我慢慢地发现他的思维和逻辑混乱而缓慢,我清晰地感到自己相对而言的聪明和优势。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邓小平去世的消息。班主任将自家的电视搬到教室,一起追悼这个伟人。从心底,我敬佩这样的人,我希望成为这样的人,受人尊重和瞩目,我更希望多些这样的人,是国家的栋梁和骨干,将我们的国家、社会和民族建设好。香港还没有回归,他就这样匆忙而去,留下自己遗憾的同时,却让民族看到了未来和希望,让国人更加团结一致地加紧努力和建设,让进步的号角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耳畔长鸣,让1997年成为期待。

1997年如约而至,新的希望不断孕育,看见的是人们热火朝天地激情与奋斗。我自然不甘示弱,企图在成绩上大干快上。但,班主任病危的消息不期而遇,被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这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新班主任不了解我,也不会给我太多多余的关注或关心,我突然感觉到,我只是班上65个同学中的一员而已。

同年3月12日,早晨,清新的空气,教室里人声鼎沸的读书声合着新绿上的鸟鸣,和谐而自然,这是无数个早读课的我们的一天早读,我抱着英文书朗朗地读。清脆地一声铃响,早读课结束,大伙蜂拥地冲出教室,例行稀饭包子早餐。我亦不甘示弱,在人群中扒出一条路。刚冲出教室门口到走廊,抬起头,一个背影深深地吸引了我。那不是朱自清笔下的背影,那是圆圆地大大地后脑勺上轻松下垂的马尾辫子,白净的颈部皮肤上,明显地有些黑块(不是斑,有点象没洗干净但不是),有点发黄的发稍在红作主色的外套后背上一甩一甩,刚好甩在外套背中央一块原形的黑色图案上,图案上有个机灵的米老鼠,下身是天篮色的牛仔裤。

一看就被迷住了,我跟着背影,不断地端详和欣赏,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欢和喜悦。跟着走出很远,直到背影在包子摊前买了包子要转身,我才躲闪开,匆匆地买了两个包子后,赶紧一路跑到教室门口的走廊外,候着,边享受包子的美味,边喝着开水,边候着,就等那个背影再次出现和经过。

我的教室在楼梯边上不远,过去还有五个班,如果不走另一个楼梯和远路,有五个班的人都要从我的身旁经过。我没有失望,远远地看见那个人从远处走来,进了楼梯口,上来,向着我走来。我面红耳赤,心发慌似的冲撞着胸膛,仿佛要冲破出来。不到10米的距离,好象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我一边掩饰自己偷窥的眼神和不安的心,一边忍不住地盯住看,不敢把目光停留太长的时间。那是一张白皙的圆脸蛋,有着友善而吸引人的面容,仿佛面带微笑,却看得出她的自命清高和倔强的性情。好不容易从我身边擦过,我又迅速地转过身,继续打量那让我着迷的背影。柔顺的马尾巴没有一丝凌乱,整齐地一甩一甩,粗看象要甩出老远,却只是那么轻微地左右摆动,让人意犹未尽。

我的眼睛目送着背影走进紧挨着的隔壁的教室大门,内心的喜悦和狂热一点没减。“她居然就是三班的”,我心里想,因为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也在三班。我忍不住走到三班教室门口往里看,就在靠近讲台的讲桌下,坐着她,一手拿着包子,另一手拿着盛了开水的饭缸,我激动不已。接下来的两堂语文课,我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老师也不知道我在搞什么,我满脑子里只有那个背影和那个面容,内心的狂热象驰骋在广袤无垠草原上的野马,跑得痛快和自如。偶尔被打断,回到课堂,觉得自己这样不对劲,想集中精力和注意力上课,但不到一秒钟,野马又不知跑向了何处。

很快挨到下课,我一个健步冲向教室门,抢在语文老师的前头出了教师,径直走向隔壁班。隔壁班的化学老师也下课了往外走,一个同学紧随其后向外走来。等化学老师走过,我立即拦住那个同学的去路,告诉他我要找某人,他迅速跑进去喊了我的好同学一起出来,然后他走下楼梯。我向好同学打听背影的名字、成绩和近况,同学都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相告,而我也知道了,背影叫文。从此,我狭窄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她就是文。我开始经常观察她的行踪,慢慢地总结到她出没的规律,在那个时刻她一定会从教室的窗外走过,然后回来的时候再经过。上课时坐在教室里,满脑里都是文和她的背影,渴望快速地再看到她,所以盼着快些下课,至于老师讲什么或交代了什么任务,我概而不知,我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不出现的时候,我会跑到隔壁去看一眼她,看到她完好无缺地坐在那,我不安地心立刻平稳了许多。

3月月考成绩出来,象以前每月一样,全年级前100名是要张榜表扬的。文和我都在榜上,文的成绩不差(第65名),但远远地排在我之后(第26名)。这样的成绩在当时老师们的眼里,都是高考要考重点大学甚至名校的名次。我想,文的成绩还不够好,我决不能打搅她,让她成绩下滑考不上理想的大学,我决心再怎么样我都不打扰她的生活和备考,后来我做到了。有几次,当我突然想看到她时,抬起头,发现她正向你走来,脸上带着微笑。那时,我和文从来没有说过话,但这样不期而遇的巧合前后发生了好多次,不论是在校园里,还是走在大街上,不同的场合都有发生过。它让我坚信文已经认识了我和明白了我的心意,我感觉她的心已经离我好近好近。

四月,五月,六月,象漫长的冬夜,刺骨难耐。我每天的生活,仿佛可以浓缩为一天的生活:坐在教室里,老师在上课,我静静地在那想,偶尔回到课堂变盼望快些下课,好去看看背影;晚自习多是做模拟试卷,而我把模拟试卷放在一边,向她书写着内心的喜爱和苦闷;回到宿舍,同学们都想往常和我一样讨论今天的试卷和答题,而我却浑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她,同时陷入深深地自责,“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还要参加高考和考大学”,我发誓第二天重新开始,回到备战高考上来,但第二天,依然重复着昨天的故事。我不能自拔,拼命地想她,拼命地想看见她,拼命地写着书信(其实一封信都没到她手上,她没看过,她几乎不知道有这回事情,因我发誓不打扰她的,所以写完后我自己看看就毁掉了),向她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和苦恼,然后躺在床上睡不着和后悔又这样过了一天。

7月6日,是残酷高考的前一天。当后来新上任的班主任宣布明天要高考,并发给每人餐票(高考学校把伙食加强了)时,我猛然惊醒地感到大祸临头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语文、化学、物理、数学、英语的概念一下子模糊了起来,记不起自己最近,曾经在何时何地接触过和学过。

我很快又变得镇静起来,“反正没希望考上大学了,不如发挥自己的最好水平,尽自己的力量答题,答对一道算一道”,我心里这样想,同时不忘临阵磨枪,高考那几天都是复习到深夜才敢睡觉。

7月7日,第一场考语文。我在第一考场,从宿舍和食堂那边,经过一个水泥桥就到教学楼一楼的第一考场。我不知道文在哪个考场,但我知道它一定要经过此桥,我就在桥墩上立着。开考铃响前,远远地看着文向我走来,脸上是熟悉地微微笑,我忍不住抬起右手,向她作个OK的手势(一年后我才知道那是OK的手势,我当时是临场发挥,周围没人教过或用过),只见她笑得更灿烂,好象早知道我会如此。

两天半的高考终于结束,我自然感觉不好,虽然我知道我在这最后关头是尽了浑身解数,但我知道文一定发挥得不错。高考结束后,7月9日中午吃完饭,高三也结束了。我匆匆地往学生宿舍方向走,为的是再看文一眼和最后一眼。因为我当时想自己不可能考上大学,没有能力和可能继续表达对文的喜爱,我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但我不甘心自己没能和她说话和亲口告诉她。上天依然眷顾我而没叫我失望,就在宿舍门外的路上,我碰到了拖着沉重包袱的文,我好想立刻冲上去和她说话,告诉她在过去的四个多月里,我是多么地想她,以及过着怎样痛苦却甜美的日子,但想到自己高考都考不上,贸然而生的勇气一下子被粉碎得不见踪影,我还没那大的胆量,也不会那么厚颜无耻。但我还是很重地撞了文的左肩,没有说声对不起,文也没有说话。我本以为这就是最后的见面,从此将永别了,天各一方,我在农田犁地,而文在国家机关工作。到了宿舍,昏暗的光线,和其他同学离开后留下的一片狼籍,正是我内心的写照,忧伤,失意和失望,却又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无精打采地收拾着自己的书本和行李,泪水悄然从眼角滑落,滚烫地直刺我的心。

我拽着沉重的包袱往外拖,往校门口拖,很慢很慢,路上还有强烈地再想看看文的期待,我甚至觉得她也会和我一样,有强烈地想再看看我的念头,我期盼着奇迹再次上演。好不容易拖到校门口,发现没有文的踪影,也几乎没有任何人的踪影。当我叫了个三轮车装好包袱,准备离去的时候,我轻轻地扭头看了看校门,心情十分沉重。但就在那刻,内心期待的那一幕,却奇迹般地重演了。在那,就在那,校门口左边的一个角落里,文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边上放着她的包袱。我只有一个念头,她就在那,是在等我。但想起失败的高考和前程,我真的没有一毫冲动前去说话,或帮她做点什么。我坐在三轮车上,对着校门对着文,渐渐地远去,而文也一直对着我,目送着我。“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在耳畔呤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