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珉:感应赵靖先生(修改稿)


2007813

1.   

前天,811日上午,邮箱中有一封来路不明的邮件,差点被我误删除了。每天打开邮箱都会看到一大堆英文标题的广告邮件,我例行的习惯操作是先单击全选按钮,然后单击举报并删除按钮,邮箱就被清空了。可是前天上午那会,我却像被鬼使神差似的,无意中不自由主地突然打开了邮件列表中的一封邮件,邮件内容只有寥寥三行十七字:陈嘉珉,你好!我是吴丽红。若收此信,请回复。在差点后悔莫及的同时,立即回函:“哇!是北大的吴丽红吧,惊喜万分!”当晚吴丽红女士就“RE来了:“不是我是谁?一别十二了。别来无恙?我现在美国,能否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再详谈。”我回函告诉了对方手机号码,昨晚吴女士打来长途,我们在电话里谈了半个多小时,其中一个重要话题是谈我们最尊敬的老师赵靖先生,她传给我一个不幸的信息——赵靖生于88世了。

我听到这个信息并没有非常吃惊,但整个精神立刻定格在一个意识上:伟大的赵靖先生走了,他进了一道所有人最后都要进的门,那道死亡之门,他总要比一些人后进,也总要比一些人先进,但最终都得要进;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富贵贫贱、东西南北,都无一例外地排着队伍朝同一个方向行走——阴间之门秩序井然,一丝不乱。随即脑子一片空白,好像自己也进入涅槃一般,任由嘴巴本能地开合,与地球那边的朋友说着逻辑不太正常的话语。

我从吴女士那里,还得到其他几位十余年没有联系、都是赵靖先生学生的老朋友的电话号码和信箱,昨晚一一和他们联系上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谈到赵先生去世的事情。赵靖先生去世后几天,我从国外得知这个消息,十余年不见的朋友很快通了气,大家的谈话都笼罩在哀伤的气氛里——我相信这是赵靖先生在天之灵的一个安排,或者是比赵靖先生在天之灵更高的一个神灵的安排,而我们——都有幸感应到了这个安排。

2.   

自去10月搬家以来,在研读易经和佛经的闲暇中,我特别想念赵靖先生,有一种日益浓重迫促的愧疚心情在慢慢滋生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听从赵靖先生建议,为报考他的博士生而在其门下进修中国经济思想史,我和他的博士生一起听课,他给我进修的学术待遇完全和他的博士生一样,他说等我正式考上他的博士生,他会安排我在更高的起点上整理古籍和研究古人思想。在通读赵靖先生主编《中国经济思想通史》第一卷的同时,我读了数遍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感觉董仲舒精研学理、经世致用的精神非常伟大,自己由衷佩服的不得了。碰巧北大博士生报考条件需要一篇导师认可的专业论文,于是我用半年时间写了一篇近三万字、题为《论董仲舒的伦理经济思想》的论文,呈交给赵靖先生。几天后赵先生把我叫到北大中关园家中,热情认真地对我说:“你这篇长文只能算学术报告,但却是一份很重要的材料,里边有很多很好的观点,文字水平也不错,可以证明你对这门学科有了发言权。你要把这个材料保存好,如果考上博士生,可以把它扩充后写博士论文;如果考不上,应该继续研究这个题目,把它写成一本学术专著。”赵靖先生把稿子递给我,当我把稿子接到手中时,先生看着我说:“你把其中某一部分拿出来独立成篇,或把全文浓缩成五到八千字的论文,我给你推荐到安徽的《江淮论坛》去给孙树霖老师发表。”孙树霖老师是赵靖先生六十年代的研究生,《江淮论坛》1993年第1发表的文章,是我那个稿子的最后一部分试论董仲舒“不与争利”理经济思》。这是我写作发表的第一篇中国经济思想史论文,后被收入北京大学出版200010月出版的《集雨窖文丛——经济思想史学会成立20周年纪念文集》。

1995报考赵靖先生的博士生,因数学和统计学未过关而落选。我对赵先生说,准备下一年报考北京其他招考经济思想史或经济史专业博士生的大学,只要不考数学和统计学就行。赵靖先生说,他那几年对我的指导比一般导师对博士生的指导还要多、还要深,我对这门学问已经入门,并且拥有了国家级学术平台的发言权,如果不是非要留在北京或北大搞研究不可,就不必再去读一个博士学位了。他还说:“读一个博士学位后在高校或研究机构里做学问,经济条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以你现在的经济基础,你自己自由地去做、去发挥最好。如果放弃现在的基础来重复学习,对物质、精神都不一定会好。我是中国经济思想史学会会长,学会就设在北大,有什么活动你可以来参加,有成果我可以给你推荐发表。”赵靖先生最后强调说,只要我能够刻苦钻研,不必去跟某一个导师学,以我现在的学问程度,不需要依赖某个导师指引,如有需要时,可以和他沟通。赵靖先生特别说到一句话,他说:“以你的天赋、个性、素养和自觉精神,自由发展更好,如果受到束缚,可能是致命的;因此我对你的担心,不是上不了博士,以及能否有研究机构供你做学问,我对你的担心,是怕你受到束缚。”其实赵先生建国后,在北大研究和讲授马克思经济理论和中国经济思想史,都是他个人的选择,并无某个导师指导,因此我相信他给我的劝导是其一生治学的经验之谈。计划体制内相对自由的学术研究,北大条件是最好的,赵先生可能担心,我到其他学校,学术思路被控制起来,不利于自己学术的发展,因为我比较擅长思考,不完全是那种纯粹学术型的人才。他曾经对我说,任何一种生命,只要已经被培育出成长的机能,那还是让他野生野长的好。

十多年来,写作董仲舒思想专著的努力一直没有放弃过,我并且怀着十分美好的打算:要在赵靖先生生前著作完成,要请先生写一篇序论。可是随着研究和思考的深入,慢慢发现需要了解的知识越来越多,例如需要了解易经八卦、阴阳五行、天文历法、儒学源流、法理伦理,甚至需要研究唯心主义、宗教哲学、封建迷信等等,因此十多年来一直在打“外围战”。在学习研读这些知识的同时,由于自由发展、自由思考,慢慢地有些外围成了核心、手段成了目的、过程成了目标——于是就为易经而易经、为宗教而宗教,自己被易经和宗教牵着鼻子走,写了不少易经、宗教方面的文章,而“荒废”了许多研究和写作董仲舒“正题”的美好时光。但我对这些“曲折”的折腾也不后悔,一则从深入的角度讲,需要溯源求本,把董仲舒思想从儒道源流归结到易经之本上,尤其归结到灵哲学思想上,才是究竟的学术,否则便是世俗学问,做起来也没多大意思了。二则从经世致用、用以致学的角度讲,需要涵泳广泛的世道和生活知识,才会洞见董仲舒思想的幽微玄妙之处,如此将其精微精髓揭示出来,才有高一等的应用价值。如果不从灵哲学的高度来分析统括董仲舒的思想体系,只是从一般世俗学术规范来研究和写作董仲舒的经济、哲学、法律思想,即使做到国内顶级水平,也是一种重复劳动,因此我不后悔“耽误”的这些年头,我想等待水到渠成。

3.   

1992年夏天,我夫人到北京看我,赵靖先生请我们到北大中关园家中吃饭,他详细询问我夫人做生意的情况。我夫人普通话讲得不好,但却是一个异常健谈的人,她告诉赵先生第一次来北京的旅途感受和对北京、北大的观感,赵先生一一给她解答,通俗易懂地谈到了物价、个体、就业、营销、成本、特产、方言、京腔、民风民俗等经济和社会问题。因我夫人是在老家县城做卖书和租书生意,赵先生还建议她,待我考上博士生后,她可以到北京来做图书生意,直接从农展馆图书批发市场购书来北大周边销售和出租,如果本钱大,也可以直接在北京做全国的个体图书批发。别后我夫人感动地说,原来北大的大教授是这样博学和懂得生意、生活啊,而且待人随和亲切。

十五年后的今天,赵靖先生跟我夫人在他家里的那次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也和我夫人一样有类似的感慨——在赵靖先生著述的中国经济思想史中,他对上至国家宏观经济管理、下至贩夫走卒民间经济的详尽描述论说,与他的博闻博学是密不可分的。那么我想,我研究董仲舒的思想,即使卜卦、算命、风水这些民俗知识尤其宗教信仰习俗,都能提供莫大的帮助啊;而正是我关注到了董仲舒思想与这些民俗知识和宗教信仰的密切关系,也就有可能做出不同凡响的学问来。这样地“浪费”时间学习和研究民俗知识、宗教信仰,也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今年7月中旬,我所在单位因申报大专体制需要,学校领导希望我创作一本专著,由单位支付出版。我决定要抓住这个契机,将董仲舒的思想体系尽快著作成文。可是在我把写作董仲舒思想正式纳入工作日程之后不到一个月,赵靖先生就去世了。我的六根感觉赵先生在对我说:你的任何作品,我不会提任何意见,让野生野长的你,自由去做吧!

虽然赵靖先生因超人力量规定的循环法则结束了生命赛跑,但我相信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先生的英灵仍在,期望仍在,我做什么,他一定会知道,因此我不会放弃赛跑。在此以旦旦誓言,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高丙吉评论3楼】看过赵靖先生的《中国经济思想史通史》,写得非常好,我很感激先生,可以说是先生慢慢把我引进门的。这学期,又要开中国经济思想史这门课,会更加想念赵先生。

何军邑评论6楼】从陈嘉珉老师的《中国经济思想史学光辉成果》一文,了解到赵靖先生的《中国经济思想通史》一书,值得后辈中研究中国经济发展史者研读。赵先生去了,但光辉的思想留下了,赵先生不朽。治学著书很清苦,预祝嘉珉兄赛跑成功。

曾自力评论7楼】先生的治学思想,可成中国21世纪新一代的思想大师!

傅子恒评论11楼】大师之大,学术为先,而胸怀宽广,人格高尚,更可钦敬。向赵靖先生志哀,向嘉珉先生致意! 期待早一天读到嘉珉先生董仲舒思想之研究专著。

傅子恒评论12楼】自甘寂寞、不求名利的学问大师都走了,北大也日渐衰落了,哀悼!

罗明强评论17楼】神灵在天,俗人在世,天人感应,息息相通。

【附文一】1994年本人报考北大博士生,赵靖先生亲写《专家推荐书》摘录——

该生未经过硕士生阶段,但已参加过硕士生主要课程的学习,接受过硕士生阶段所要求的基本科研训练。六、七年以前,他读了我的著作,主动同我联系。我看他的业务水平,比一般重点大学的毕业生并不低,而且在传统文化的知识和兴趣方面,胜过一般的经济系毕业生,深感欣慰和惊诧。从此,他就同我建立了经常的联系,事实上成了我以通讯方式指导的一名学生。90-92年,又来北大进修,直接在我指导下进行学习。他所在单位,无经费供他来北大进修。他靠妻子从事个体经营的微薄积蓄,坚持进修二年。只此苦学精神,已为当今所罕见。

该生学习特别刻苦勤奋,思路敏捷,在学术研究方面有进取心和创造性,是一个很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在贵州地区出现这样有培养前途的人才,尤为可贵。故予推荐。

【附文二】吴丽红女士纪念文章——

情深万里——怀念恩师赵靖

吴 丽 红

数年前,我托一位回国的熟人给赵先生带去一封信和一件小礼物。先生收到后立即给我回了信。信的第一句话是“信和礼物收到了,情深万里!”在美国旅居整整十二年了,与恩师的联系从未中断。每年至少会有一封信。先生的信曾给我的旅居生活带来许多的温馨和慰藉。与先生之间的感情正如他所形容的那样——情深万里。当先生故去的消息传来,我感觉情感的一根重要的弦断了,心灵中有个空洞永远无法填补。很难设想我的生活中再不能有对那封信的企盼了。仅以此廖廖数笔,以寄托哀思。

我自1989 1992年师从赵先生。他给我授课,批作业,修改论文,推荐发表,并指导我的硕士毕业论文。我非常幸运有很多时间与先生相处, 得到先生的亲自指点。刚入学时,我觉得自己基础不扎实,写作功底差,能考上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已是侥幸,因此有些自卑,缺少信心。先生非常耐心,不断地鼓励我。他要我开动脑筋大胆地写,并还说只要我愿意写,不管我自己认为多差,多拿不出手,他都愿意改。记得我给他的第一篇论文是《论旬子的明分论》。这篇论文总共只有六七千字,先生用红笔在论文上密密麻麻写的评语竟达一千字。甚至连标点和错别字都改过来了。在校期间,几乎我所有发表过的论文,均由先生仔细修改后,才送出去。对我而言,成果多少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生帮助我建立了自信心。这对我影响深远。

毕业后,我住在北大,离先生家很近,因此与先生常来常往。他同情我分不到房子的苦恼,他了解我工作上的挫折和成功,他也曾劝解我不要为家务活这点事与爱人计较,他分享我女儿出生的快乐。记得女儿出生后二十多天,他携师母带了只鸡登门看望,我和爱人正为取不出名字而犯愁。见先生来了就灵机一动,把难题给了先生。先生欣然同意。三天后,女儿就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

95年我爱人出国进修,我把女儿送回老家,一边工作,一边办出国探亲手续。我爱人考虑到国外工作压力大,也希望我有读书或工作机会,建议把女儿暂留国内。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左右为难。自然地,我到先生家请他帮忙出主意。先生建议带女儿出国。他说,抚养孩子是做父母的职责, 事业固然重要,家庭更重要。家庭宜聚不宜分。他还说,一个幸福的婚姻有时的确要以一方牺牲为代价。他嘱咐我到美国后,要多关心支持爱人的事业。从先生家出来,我就写了一封信给爱人,转述了先生的建议以及他对事业、家庭、人生的看法,爱人非常信服。我们决定带女儿出国,这才有我们的全家团聚。在过去的许多年,有很多次我必须面对事业和家庭矛盾而必须作出选择时,我总会想起先生的话来,也会想起师母的贤惠温柔安静来。他们让我明白爱和包容,明白婚姻和家庭的许多道理。出国前那半年,因爱人和孩子不在身边,我有更多空余时间往先生家跑,回想那段时间,至今仍觉得温暖、亲切和宝贵。我们一起讨论论文,谈论时事,拉家常。时不时还厚着脸皮应先生、师母之邀与他们一同进餐,无拘无束,如同父母和子女一般。出国前夕,先生、师母特意安排晚宴为我送行。

在异国他乡,先生和我靠书信联络。每次收到印有“北京大学”字样的信封,看到先生熟悉稳健的字体,一股暖流就在我心头弥散开。说实在的,95年出国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生活将会有许多变化,也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迎接新环境的挑战。刚来美国的头几年,因语言、文化和环境的变化,常感困惑和孤独。先生在信中总是安慰鼓励我。97年,我的双胞胎儿子诞生,打乱了我的读书和工作计划。因忙碌和焦虑中断了与国内师友的联系。连98年新年也没有给先生、师母寄贺卡。先生因许久没有收到我的信,就向别人打听到了我的消息。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来。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处境和焦虑。信中写道:“得到一对双胞胎是大喜事,为什么不来信让我分享?这比兰辉获诺贝尔奖还让人高兴。”这封信驱散了我心中的愁云, 也让我看到自己的付出是有价值的。先生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

北京,北大,先生和其他师友在我心中有很重的分量,总能勾起我温馨的回忆。我曾开车三小时到加拿大多伦多看望出国考察的邵明朝,6小时到波士顿看随爱人访美的郑桂霞,8小时到密执安大学看刘灵群。在给先生的信中,我都会告诉他我们的欢聚情形。先生为我们感到十分高兴并分享我们相聚的喜悦。他在2004128日的信中写道:“前些天郑桂霞夫妇回来,谈到了在美和你们相聚的欢乐,他乡遇故知,确实是人生一乐。但他乡遇故知的事,不能多遇,多遇也就不成其为人生一乐了。”

20057月,我一回到离别十年的北京,便迫不及待地与爱人带着三个孩子去北大中关园,敲开41204熟悉的门。与先生师母相见,激动不已。先生忙不迭地打开冰箱,取出为孩子们准备好的各种饮料。我们刚坐定,他又从抽屉拿出三个红包,给每个孩子一人一个,并解释说:“这是爷爷的见面礼”。先生是如此的慈祥。他充满温情地欢迎我们这些游子回来。先生还关切地询问孩子们中文学习的情况,并鼓励我们加强对他们的中国文化的培养和熏陶。临别我们依依不舍,但我并不太难过,我相信以先生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一定能成百岁老人。

200788日,我收到张劲涛师姐email传来的噩耗,先生当天早晨825在北京逝世了。远在地球另一端的我,沉浸在无比的悲痛和怀念之中。812日追悼会那一天,我和在追悼会现场的邵明朝保持电话联络,坐在家庭起居室,手捧最后一张与先生2005年的合影。我的心跨越高山和海洋,与众师兄姐妹们一道,为先生送行。

至今,我仍然伤感先生离去太早。但我知道他的爱将永远珍藏在我心里, 他的影响也伴随我一生。

吴丽红2008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