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在人艺小剧场看了《备忘录》,让·克劳德的剧本,1968年就在法国首演过。40年后来到中国,却刚巧可以成功言说我们今天的情感困境。彼时的法国正值欧洲那场轰轰烈烈的性解放之际,对于感情的轻蔑成了这场解放中无往不利的武器,于是所有男人都应该有个备忘录,方便把自己搞上床的女人记得清清楚楚,关于他们的姓名、芳龄、三围、技巧,总之是所有对于感情而言无关紧要的,都可以记下来,而该记的都没有记住,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话剧里的男主角让·雅克也在这场“潮流”之中,他的备忘录上已经有了134个名字,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苏珊的女人闯入他的生活,这个女人不按常理出牌并且执著的与他周旋。于是两个小时的话剧全是在谎言和试探的交错中,抽丝剥茧般的层层展开,欲擒故纵。你分不清苏珊什么时候在说谎,什么时候在假装没说谎,如果生活根本没有真话可言的话。并且两个人在无限的接近之后,带来的却是新的伤害,于是又要重新的逃离这出情感。直到话剧结束,我们依然不知道两个人的情感真相是怎样的,两个人的关系,之前的和之后的,女人所为何来,依然是不确定的。整出话剧看到的,只是层层的编造,和在一场编造中露出的迷人的破绽。所以整出剧最大的悖论就在于,两个人都不甘心成为对方情感游戏中的一个数字,但当自己努力成为对方全部的时候,对于责任和束缚本身又是有些不堪重负了,于是又要重新把这种感情推出去,一甩手,自己又是干干净净的,从而这本身就成了对感情的最大利用。所以说,到底多远才不算远,又要多近才不算近,距离永远是个问题。而任何人想置身于这种困境之外本身都是狂妄自大的。
但是看完话剧千万不要问苏珊会不会成为雅克备忘录中的第135号,因为对于这个乏味的数字是克劳德不感兴趣的。在这134个性伙伴层层垒砌的高度下,我们可不可以真实看到现代人在情感上的出口,才是整出话剧的价值所在。
也十分感谢过士行,这个曾写出过“闲人三部曲”的导演,一向是擅长众生百态的,没想到他这一回把这出经典的情感剧传达的这样深入细微。整部话剧的风格,包括舞台设计都是极简的,自始至终只有两位演员,于是观众也获得了一种气场可以潜心去看这样一出关于当代人情感困惑的寓言。
而这出寓言的悖论正在于:当我们有了越来越多私人空间的时候,反而找不到自我了。整个现代化大生产带来的社会文明,把旧有的家庭局面碾碎了,一切都在流动,没有什么是有必要去储备的,包括情感本身也可以说变就变,故事来的快、去的也快,于是人是找不到自我的。当然这种迷失本身不具备任何道德说教的必要,话剧本身是极开放的,只是展现,不必评判。
比如雅克,也不过就是一个无法自持的情感流浪儿,他所有的情感体验都是似是而非的,当然他自己对于这场游戏本身已经是非常习惯了。但是这种情感本身是贫血的,虽然会偶尔闪烁一种梦呓式的浮华,比如134这个傲人的数字。数字当然是没有穷尽的,快感也是可以一夜夜重来的,但134个女人搭起来的也不过是自恋和自我质疑的双重困境。赵立新演的也很好,他身上有一种很自由的东西,但是这种自由本身又找不到合理的寄身之处,于是惶惶不安。
整出话剧的语言是极精彩的,两个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实话,处处充满了对感情本身的挑逗,所以这种语言本身就成了一种指向自我的暴力,因为在这其间,真正的关系是缺席的。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他们的闪烁其词中看到他们要逃离的,或者根本无法逃离的那种情感两难。
所以这样的语言为话剧成功的构筑了一种法国式的轻盈,虽然内容本身是艰深沉重的,但是这种轻和重刚巧达到了一种对于观众智力和情感的尊重,并且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空间去思考话剧本身。此外,这的确像是一个地道的法国知识分子的剧本,剔除所有法兰西的情调,作者对于他本身所要探讨的话题是不加回避和掩饰的,有对于困境的清醒的关照,并且在那个不确定的结局之中,我们还算是看到了一点不完全绝望的东西。虽然这出话剧也不知道算哪一类的,情感?遭遇?荒诞。但是好作品本身可能也有着超乎任何风格的内在意义。
总之,整出话剧类似一个感情和欲望的迷宫,于是一种剖解拆析本身会给观众带来快感。并且在这种解析的过程当中,所有人都可以或多或少的照见一点自己。看完这出话剧其实所有的疑惑都不必去解,领悟是需要时间的,我现在是找不到答案的。
但是看完话剧会想到,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本备忘录,记着和自己有过关系的人,只是这样的关系浅尝辄止,所以没有人可以从中感到真正的快乐,也许备忘录根本的“意义”就在于此:关于那些被无限放大的数字,和那些被无限忽略的感情。一笔笔记下的不过就是现代情爱的五光十色和那些毫无意义的情感体验,而当更多人的感情进入了备忘录式的困境之中的时候,一种精神的围城就已经构筑起来了,而自我情感也必然会从自恋走到自戕,并且自始至终是孤立无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