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狷介的精神
○许石林
古琴广陵派传人李家安先生,日前应深圳大学之邀,在深圳大学图书馆演讲厅举办了一场“我阅读我快乐——古琴欣赏与诗词吟诵”讲座,据说很受欢迎,“观者如堵”,原计划两个小时的讲座,对古琴来说,就已嫌时间过长,没想到深大学生很会利用机会“超值消费”,磨缠着让李先生讲了4个小时,后来还是图书馆馆长出来说,再不结束的话,太晚学生就回不了宿舍了,才作罢。古琴与当今新新人类之缠缠绵绵,出人意料,值得一记。
我听了,对李先生说:是好事,但也让人感慨:古闻来学,未闻往教,您这是上门服务啊!——(赘言:李先生讲座,借用我的一张宋式仲尼琴,此琴虽为今制,然其木已有约六百年历史,取自江南木渎一座大庙的房梁,因而其音松透若古。)
近年尤其是今年以来,古琴受到许多人的认识和关注,学琴的人也好像多了起来。原因有二:一是古琴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二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青年古琴演奏家陈雷激用一张宋琴演奏了一节——其实陈雷激的演奏与其说是演奏,更准确是说古琴舞。此二者,让古琴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中国人多,任何事儿,稍微有点动静,就不得了,古琴原本空谷孑然,寂寞幽兰,被稍微一关心,就好像要“热”起来了。
我之愚见:古琴在今日世道之命运,是最坏的时候,也是最好的时候——琴与士同在,士衰则琴衰;琴是君子的化身,君子以琴自况,君子零落则琴消散。当今世道,最缺士子之心、士子情怀和君子器度、君子雅量,所以说是古琴最坏的时候;然而,正因为缺,才更需要,社会倡导和谐,不涵养士君子风度,即不能和谐。因此,倘若有一丝士君子气即使是变异地存在,就显得弥足珍贵,所以说是最好的时候。
就我极其肤浅而有限的阅读,感觉(说的是感觉、估摸)在中国这个重道轻器、重德轻艺的文化传统里,历史上留下来的关于音乐的文字中,古琴类的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甚至所有其他乐器的史料总和尚不及有关古琴的史料多。这是为什么呢?
抚罢《广陵散》即引颈就戮的嵇康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所谓琴德,我以为《白虎通》所说:“琴者,禁也。”被认为是琴数千年的主流美学思想,这个思想一点都不陈腐(因为有人说它陈腐),岂止不陈腐,它恰恰是琴文化中的先进思想和健康基因,是今天的读书人致力于社会进步所应该继承和汲取的古老文化能量。
禁,不是割除,而是“止淫邪,正人心”,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管理,“君子守以自禁”, “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禁,就是仪节,即自我管理,根据科学发展观自我管理。琴之德即琴之科学发展观,即奏和乐。“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尚书》)
琴是古今所有乐器中惟一不能娱乐他人或者说不是旨在愉悦他人的乐器,这是琴“法天而成”的自身科学物理性能即神性,被中国古代文人认识并接受,将琴作为正身养心的工具并赋予其人格寓意的结果。《礼记》上说“士无故不彻琴瑟。”琴是士君子象征和标志,士君子抚琴就是抚自己的心。以和乐为德,不轻不重,取道中庸,不可太欢娱无德,失之“烦手淫声”;不可太哀怨无格,失之“苦意思”。
士君子、读书人以琴自况,一日不可不抚,抚琴是自我内心的疏通和自我观照,并非娱乐,更非娱乐他人。甚至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琴须臾不可离身,哪怕虚设——白居易有诗:“置琴曲几上,慵坐但含情。何烦故挥弄,风弦自有声。”
赋予琴以人格寓意和精神寄托,就必然滋生许多禁忌来保护它的神性,这个神性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装神弄鬼,而是根据声音与受众的科学关系制定的琴与人的管理制度,比如,要达到中和的乐音效果,让人听了不乱心智,中正平和,就需要五音“大不逾宫,细不过羽”,因为过了“宫”和“羽”,就会演奏出不中不和的乐声,易滑向郑声。中正平和的琴声对人有整理情绪归置心态的作用,而非放纵与刺激,“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
这种人琴之间的管理理念和管理制度,被世世代代文人保守着,虽然中间也有人试图突破,但最终缺乏实验,不被接受。保守琴道琴德,竟然在中国历代文人那里,超越个人政治立场和学术理念,大多趋向一致,盖源于古代读书人对士君子之心的保守与延续的共同追求。
古琴被文人赋予了狷介的精神——儒家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禁,即狷,即有所不为,即不合士君子之德的,就不跟你玩儿。即现代人对自由精神的理解:说自由就是我想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这是远远不够的;自由更应该是我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关键是我不做什么还无损我的人生质量,甚至我不做什么恰恰是为了丰富我的生命丰采和价值,更不是以悲观退缩、无奈放弃和怯懦可怜换取苟且喘息、暗自抱怨。从这个角度看,屈原之类是被排斥在琴德之外的,他的怨妇般的吟哦和倾诉,是琴德所禁止的“苦意思”。
所以说,古琴是古老的乐器,也是新乐器,说它是遗产,是指它的历史传承过程中所积淀下来的丰富历史文献和美学思想;说它新,它那尽管细微但狷介不苟的琴德,不正是读书人孜孜以求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吗?
那天,有人问:都什么世道了,古琴难道不能改造改造,发展为娱乐他人的乐器吗?难道不应该像其他乐器那样发扬广大吗?我说:发扬光大只是人多力量大一种方式吗?在人类丰富的文化多元结构里,难道不应该允许一种乐器以非乐器的方式存在吗?非要把什么都换算成一种实用功能吗?古琴在萧友梅先生那里就曾试图增强它的所谓“美化”和“艺术性”,解放后曾经被多次这样换算过,连《社员都是向阳花》都演奏过,但均以失败告终,它不是不可以,是你不应该。就像你不应该让陈寅恪先生写流行歌词一样。
2008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