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长诗《青海青,黄河黄》[3]
洪烛
写在《格萨尔王传》的空白处
梦见格萨尔王
让我把长得不能再长的史诗继续下去
“伟大的作品,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它虽然伟大,还没达到无限的程度
我需要寻找一位勇于挑战无限的诗人……”
“那你算找对人了。我从来没觉得英雄会死去
他总会在读者中挑选出最相称的替身
来延续自己未竞的业绩
只有一个要求:请允许我把你的史诗
当成自传来写……”
听盲歌手演唱《格萨尔王传》
我看见他,同时看见他幻觉的英雄
而他看不见我
作为史诗里一个额外的人物
没有谁预料到他活得更长久,超过所有
进入历史的角色。仅仅因为现实的挽留
“你不识字,如何记住漫长的史诗?”
“那是史诗在快要结束时记住了我!
它说:古人要依靠你而活着……”
一位文盲,一位盲歌手
成为健在的第二作者
使英雄在我听觉中再次诞生
他刹不住车似地快速吟唱,气喘吁吁
几度被歌声呛着了,溺水者一样挥舞手臂
观众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
(加上晚会限定的时间太短)
有人上台把他搀扶下来。他一边走向幕后
一边扭头念出更多的诗句……
很快进入下一个节目,轻松的舞蹈
我无法变得轻松:“打断他的回忆
可能比强行中断历史还要残酷!”
跪着的女神
青海的诗友班果早就告诉我
藏女挤羊奶或牛奶时,都是跪着的
当这幅画面真的出现在眼前
我还是很吃惊:卓玛面对牛羊屈身跪下
藏袍上的银饰哗哗作响
她一手举起奶桶,另一只手
温柔地按摩牛羊的乳房……
每天早晨的跪拜仪式
牛或羊取代了神龛的位置
她没有念经,而是轻轻哼着小调
脸上笼罩着虔诚的霞光
似乎不采取跪姿无以表达对万物的感恩
作为诗人,我也想当场跪下——
不仅对造物主,更是对面前这尊谦恭的女神
“如果麻木地站着,似乎构成对她的亵渎?”
用我昂贵的膝盖,吻一吻大地的嘴唇
我没有哼歌,而是断断续续念出这首小诗
想在德令哈为海子立一尊塑像
风停在电线杆上
雨停在半空中,就是不落下来
因为自身的沉重微微下坠的星星
所有的景物施了定身法,停在那个夜晚
不再往前走了
只有诗句依然在涌出笔尖
笔尖依然在纸上移动,被诗人的手
揉皱的纸,依然在疼痛
那只手依然抓紧德令哈的衣襟,不愿松开
德令哈一动也不动,为了等待
伏在酥油灯下奋笔疾书的诗人
把空气中的下一首诗写出
“嘘,小声点!”它用食指掩住嘴唇
阻止了我。“让诗人继续活在那个夜晚吧
他一旦停下,就会变成雕塑……”
哈尔盖的星空
哈尔盖是青海湖流域刚察县的一个乡
我知道它,因为西川的一首诗
如果西川没写这首诗
我恐怕不会记住这个地名
正如我想去德令哈
因为另一位诗人,另一首诗
哈尔盖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哈尔盖什么都有,只缺一位
留下不走的诗人
此地的星空,其实与别处没什么不同
在过客眼里,才显得亮一些
站在诗人仰望过的地点
我一无所获
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擦亮
蒙尘的星星,要么擦亮自己的眼睛……
在哈尔盖,只有星星是旧的
其余的一切,都是新的
青海的昌耀
在青海遇见不知道名字的藏女
我一律叫作卓玛
遇见没见过的植物
我猜测它就是青稞?
遇见不认识的诗人
我在心里以昌耀相称
昌耀不只代表自己
还代表青海的全部诗人
所以,昌耀还活着
跟我握手、碰杯
醉后勾肩搭背,在西宁的大街
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一高兴就站住,给夜行人念他正在写的诗
问我:是生前写的好,还是死后写的好?
我只听出他的诗里面
再没有锥心的痛苦了
青海的诗人,再也写不出那种痛苦的诗
虽然你们脸上,浮现着昌耀苦涩的笑
藏族朋友班果
藏族朋友班果,十五年前
和我同时参加青春诗会,在北京卧佛寺
我们唱走西口,他给我们唱青海的花儿
曲终人散,再没有他的消息
我偶尔会想:班果这些年在干什么
当酋长?保护藏羚羊?修青藏铁路?
还是继续唱歌?只是距离太远,我听不见
这次去青海,在塔尔寺碰见老朋友班果
已升任出版社老总
脸被紫外线晒得更黑,笑容一点没变
“兄弟,拥抱一下吧。”就像卧佛寺拥抱塔尔寺
什刹海拥抱青海湖,说得更浪漫点
就当诗经在拥抱格萨尔王传
都有点老了,但我们仍然是两个老小伙子
用汉语和藏语写着各自理解的诗
它们居然惊人地一致
“是啊,雪山需要翻译吗?眼神与青稞酒
需要翻译吗?那么诗同样不需要……”
“不是不需要诗,而是诗不需要翻译
也能读懂!”
诗人的诞生
如果我出生在这里,就会与牛羊为伍
就不会有更多的敌人
连起名字都是多余,我就是我
是羊群的一部分,树林的一部分
路的一部分。在漫长的等待中产生灵感
甚至仅仅是自己的一部分——
一位暂时脱离世俗的诗人
这样的人啊,完全有权利把自己当成神
管别人认可不认可呢
我视野开阔,胸怀坦荡
没遇到一点障碍,这就够了
如果我出生并成长在这里
心情一定像万里无云的天气,蔚蓝一片
再往前走一步,就要溶化在里面了!
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至今尚未发现的那一部分
隐藏在路的尽头,雪山的背面……
知道吗,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另一个你?
青海的山
身上的零钱只够买一瓶青稞酒
斟进从甘肃带过来的夜光杯里
出于礼貌,先敬昆仑山一杯
接着敬祁连山一杯
想了想,又敬阿尼玛卿雪山一杯
跟拜码头似的
敬了这个,就不好意思不敬那个
青海名山太多,实在应付不过来
兄弟我就不客气了,仪式到此结束
剩下的全归自己了
或者换个说法:我权且代表
所有无名的山,把剩下的酒全喝了
昆仑、祁连、阿尼玛卿,各位前辈
下一顿酒在哪里?
待我成为大诗人,该你们回请我了
现在的问题是:没有酒,怎么成为大诗人?
流浪者的未来
谁能把眼前这座雪山搬走?
搬得远远的,搬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那时才知道:真有点想它呢
除了我,又有谁能改变它和一个人的关系?
雪山做不到,别人也做不到
我学会流浪,等于亲手把一座雪山
给推到脑后,没使多大劲儿
多少座雪山将在流浪者眼中诞生
或者消失,光靠数是数不清的
我的目光撬得动沉甸甸的雪山,甚至还有
可能撬动地球,让它寂寞地原地打转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若干年后
太阳照常升起,照亮我的满头白发
雪山
我要把雪山数个遍
最后再加上头发变白了的自己
多一座少一座本不算什么事情
关键是我想在雪山中间找到位置
少年的血尚且是热的
总有一天像雪山一样失去体温
即使成为埋葬自我的坟墓,如果爱过的人
从面前走过,照样会发生一场雪崩
多么想跟着她离开
可惜瘫痪的双腿再也走不动了
默默捧出藏在内衣口袋的雪莲
把它拿去吧,做下辈子的定情物
千年积雪也有融化的时候,坟头草青青
你将在下一个交叉路口,遇见另一个我
对阿尼玛卿雪山的单相思
只恨自己太渺小了
如果真的能够成为巨人,第一件事
就是靠近些,再靠近些
小心翼翼把你抱紧
往你脸上一口口呵着热气
坚持下去,把千年的冰雪呵化了
你不是冻僵了吗?
我有办法让你苏醒
仰望得太久,明知你失去知觉
我也只敢呵气,不敢吻你
你冰凉的嘴唇会把我烫着的?
阿尼玛卿雪山,一个被你感动的人
在想像怎样感动你。一次又一次深呼吸
有一天我会恨自己的:靠得那么近了
也没有亲一口的勇气
喜马拉雅
喜马拉雅山从海底缓缓升起
我成长为伟大的诗人,浑身用不着的劲儿
一次又一次脱胎换骨,甚至控制不住
自身的变化:每一块肌肉岩石般绷紧
每一根神经树木般滋长……
海水从我肩头退潮,积雪在我头顶融化
漫长的过程,需要怎样的耐心?
不管黑暗还是光明都无法把我挡住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凯撒才能
写出这样的诗句。可我还想写出更好的!
为了做更伟大的人,踮起脚尖
再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再伸长手臂
每次从梦中醒来浑身酸痛
就像刚刚跟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肉搏
好在我总能成功地挣脱
“怎样证明,你是诗人中的诗人?”
“我离太阳,永远比你们更近一点
我还在使劲啊,为了一伸手,就能够着……”
向所有的同类挑战:有本事就来颠覆我吧
昆仑
路过昆仑必须下车,站一会儿
文官下轿,武将下马,代表一种敬意
“这就是昆仑?神话里支撑起天的地方……”
只手擎天多少年,累不累?
要不要替换你一会儿?我托得住吗?
点一支烟,当烧香了
在你之后,天会塌下来吗?
所有过客都是速朽的,请告诉他们
什么叫做不朽:扛呗,避免在高压下垮掉
青海是昆仑背面,另一面体现在新疆
面对昆仑的背影也该拜一拜
管它看得见看不见呢
此去甚远,再难找到新的偶像
路过昆仑必须下车(“司机快停车呀”)
站一会儿,点一支烟,喷云吐雾感叹一番
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说实话,没觉得昆仑有多伟大
倒觉得自己挺渺小的
老英雄,你使我倍感空虚
知道吗?空虚也能把人压垮
踮着脚的高原
踮起脚,就能够着头顶的那朵云
爬上山,再踮起脚,就能够着山顶那朵云
如果还差一段距离,拜托山也踮起脚
把我举得更高点。青藏高原,由于云的诱惑
哪座山不是踮着脚的?“它不是离得太远了
而是太近了,才使人想试一试”
珠穆朗玛峰不踮起脚,能长那么高吗?
当我爱上一位骄傲的女人
也会这样努力接近、再接近
最终能否够得着是另一回事
追求她同时,下意识地抬高了自己
既记住山顶的辉煌又记住山脚的酸疼
像芭蕾舞演员用足尖支撑起全部体重
直到再也支撑不住为止
那朵云还是若即若离
我只好说:“你不属于我,可我已属于你
并不需要你降低……我只遗憾自己
不是人类中的顶峰。青春结束了
未能赢得更为持久的上升期……”
比雪花还薄的银币
雪山是矿山。布满银矿的山
从头到脚开采了个遍
积雪是白银锻打的,用不完的零花钱
由雪山想到银矿,美变得值钱了
可惜我不是矿工也不是银匠
不知道怎样将雪花兑换成现钞来花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
喜马拉雅深处有一座造币厂
铸造的银币上还印着花纹呢
千年不化。“无法拿它去买酒、买房
但我想,买一首单薄的小诗总可以?”
诗跟雪花一样,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压岁钱
高原牧歌
群山是凝固了的海
浑身的曲线再无法改变
哪里有波峰,哪里有浪谷?
仔细找一找,能发现它转世前的容颜
所有的雕塑家,都在呼唤
塑造的对象尽快入睡
草坡上传来牧歌,构成最后的催眠曲
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
惟独野花漫山遍野,尚未完全摆脱
浪花的原型,秋风乍起便泡沫一样破灭
我登上山顶,面临选择:成为雕塑的一部分
进入梦乡,还是使出更大的力气
把这座失忆的大海给推醒?
由于没有承担如此之大的思想包袱
远处的牧羊人表现得要比我轻松
惟一的愿望就是用歌声
把一片残存的波浪赶回家
磕头去天堂
磕等身长头绕青海湖一圈的女人
不会对我说出她的心事
也不会对别人说。心事最好只有自己知道
最好连自己都不知道
放下人的架子,一步一磕头
跪拜肉眼看不见的神
什么都不想,头脑一片空白
什么都不说,前额和膝盖磨出血来
没觉得疼。“何必这样苦了自个呢?”
我看着她,她没看我,却看见远处的神
可以肯定她并没觉得苦
我应该最能理解她的。诗人也不如此吗?
每写一首诗相当于在纸上磕一个头
相当于转经筒转了一圈
我没看读者,没看评论家,却看见另一尊诗神
一生要写多少首诗啊?
足够绕青海湖一圈,绕太平洋一圈
最好像月亮那样,绕地球一圈
青海湖只欠一滴眼泪
青海湖只欠一滴眼泪
就该满得溢出来了
湖水为什么是咸的?
那么多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滚
憋得眼圈都红了
可我,就是不哭!
我也像背负千斤重担的骆驼
只要加上一根稻草
就该被压垮了
可我,偏偏还是活着……
青海湖,往我伤口上撒一把盐
湖水比河水咸,海水比湖水咸
泪水比海水咸
那整夜流泪的人啊,离大海不远
用白云蒙住脸,哭了一年又一年
“你喜欢酸呢还是喜欢咸?
喜欢苦呢还是喜欢甜?”
厌倦了平淡与麻木
青海湖,我来了,请你
往我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盛满鸡尾酒的玻璃杯子
青海湖有一副我看不见的调色板
调试出雪山的白、云朵的白
调试出天空的蓝、湖水的蓝
调试出草的绿、树的绿……
即使同一种颜色也有差别的
调色比调酒还要细心
我饮下一杯纯粹由多重色彩
构成的鸡尾酒。眼睛醉了!
“彩虹升起,拿它来做吸管……”
更慷慨的,是它还漫山遍野
泼出油菜花的金黄,绝对24K的金黄
打造成戒指或项链都可以
青海湖有一只我看不见的手
忙着把调好的颜料涂抹在画布上
此刻,正显形为巴掌大的蝴蝶
去抚摸油菜花
圣湖
圣湖里的鱼
每年繁殖、产卵
不知道自己受着人的保护
其实是受着神的保护
湖畔立有标识牌
上面用人的文字写着:“禁止捕捞!”
其实那也是神的文字
神的文字,人读懂了
鱼却读不懂
鱼不知道这行文字
使自己得到保护
同时也使人得到神的保护
可惜,这个道理
人也不见得知道
仅仅因为相信神
他们才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诗人在贵德黄河大桥
都说贵德的黄河是清的
我想下车看看,甚至脱掉鞋子
赤脚去大桥下面走走
沧浪之水清兮,使我的眼球显得混浊
使我的影子显得混浊
我不想学后现代诗人伊沙
面对黄河撒一泡尿
“一泡尿的工夫,黄河就已远去……”
把它搅浑了又有什么意思?
还嫌它不够浑吗?
我宁愿相信李白的话是真的
“黄河之水天上来……”贵德是天堂的出口
黄河正回到人间,成为天堂的下水道
它很快就要变成朦胧诗
它还将接受各种赞美与污蔑
泥石流一样流进地狱
从贵德往中下游走,可以跟踪调查
一位下凡的仙女怎样变成妓女的
至少在贵德,我作证:她还是处女
她还保持着唐诗里的贞操
请李白喝青稞酒
在黄河源头,想请李白来喝青稞酒
这种牌子是他没有尝过的
纯粹靠想像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
仅凭这句诗,就该敬他一大杯
黄河是青稞喂大的,青稞酒
是黄河水酿制的。李白的遗憾
是没喝过青稞酒,青稞酒的遗憾
是尚未遇见一位伟大的诗人
如果李白不来,这项任务
只能交给我了!虽然我知道,除了李白
青稞酒不见得还能看得起谁
想请李白来青海
往返的机票我出了。能来吗?
高原缺氧,并不缺酒
当他跟我碰杯,黄河之水
趁机流进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