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印证了一件事,就是自己应该不是什么装叉的小资、伪文艺青年之类的。缘起是去蜂巢看了孟京辉导的法斯宾德的《爱比死更冷酷》,这部话剧相当闷,并且它所有的趣味和价值都是借由这个闷来表达的,这件事相当有难度,我觉得孟导也够有胆儿的。因为法斯宾德是24岁时拍下的这部电影,一个人在24岁的时候是有可能拍出这种电影的,如果他是个天才的话。但一个人在40岁的年龄上,再去拍这样严厉的东西,本身是要想的更多更明白才比较好下手。而至于我们这帮看的人,要不是真的对话剧还有那麽点热情的话,整个80分钟就是叫人不堪忍受了,就像当年全世界的人不能忍受法斯宾德的那部电影一样。不过整部话剧就是要闷,就是要折磨到所有人,于是害得大家被迫思考,从这个角度而言,它是相当成功的。
整部话剧的情节有点犯罪、有点侦探。弗兰茨是一个决定金盆洗手的家伙,但是组织不放人,于是派布鲁诺继续去怂恿他。话剧好看的地方就在于,弗兰茨对于布鲁诺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同性情感,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妓女女友乔安娜送给朋友使用。可惜乔安娜这个妓女竟是骨子里秉有中产阶级价值观,她做皮肉生意也就是想和弗兰茨买房子生孩子,当弗兰茨鼓励她用身体去安慰一下布鲁诺的时候,乔安娜先是大笑,还和弗兰茨讲,他对我并不感兴趣去。不过话剧渐次发展,乔安娜和布鲁诺也有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两个人之间还有一场床戏,孟导处理的闪烁异常,但由于三个人之间感情意义的不确定,于是两个人到底在和谁做,而这场性本身会不会只是一出情欲道具,根本就是徒劳和无所谓的,就都是个问题了。不过弗兰茨对他们的这种关系也无所谓,因为他觉得反正乔安娜是爱自己的。反而是乔安娜自己在这种错乱的情感关系中越来越不能忍受,导致最后像警察局告发了布鲁诺的犯罪行为,而布鲁诺本人也在一场混乱中被枪杀了。话剧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在于:布鲁诺死了,反而是弗兰茨比较干脆的处理到了这个生前叫他暧昧不已的家伙的尸体,骂了乔安娜一句贱人,仅此而已,话剧就结束了。基本情节并不很多,但是也足够叫我们打破自己的现实,从而不自觉的将自己放入影片的关系之中去经受折磨。
这部话剧有一点希区柯克的意思,就是关于怎么将谋杀拍的像爱情,又怎么将爱情拍的像谋杀这样一回事。而整部话剧的形式和结构也无疑彰显了它的先锋性。所有的演员都被罩在一层钢化玻璃里面,倾斜下来的天花板,面积巨大的白色墙壁,在舞台上营造了一种叫人窒息的都市氛围,人是无处逃遁的。演员或者硬朗、或者性感,对话、旁白、灯光、声响都无比明确,连所有的谋杀场面都是一枪毙命,舞台上绝对有一种内在控制力,并且在这种控制力中等待某些戏剧性瞬间的爆发。
而影片中唯一似是而非的就是人与人的关系,而导演正是要借由这种人物之间并不十分明朗化的关系和由此带来的压抑去表明这是一场更大意义上的、并且更具政治性的犯罪。比之话剧中所有被干掉的人而言,这场三个人不可挑明的感情更是叫人觉得窒息。三个人都处在社会的边缘,很多行为,在观众看来,都是在更加有意无意的走向自我毁灭,而这个时候,对于感情的争夺就成了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讲,爱真的可以比死更冷酷。
因为话剧讲到了一个关于冷酷的东西,所以节奏感就异常重要了,它一定要叫你在不堪忍受的时候再忍受一下,直至结束,否则我们将无法完整接受到一个关于冷酷的讯息,当然这里面还是有一些技巧的。比如话剧中的有些情节是重复的,这称得上叫人不堪忍受了,但正是当我们忍受的时候,反而会对这种确定无疑的现实主义结构去被迫的进行怀疑和重新审视。尽管这种玩儿法也许有一些形式大于内容了,但是苏珊·桑塔格讲过:在反思的艺术中,艺术品的形式以一种强调的方式来呈现,让观众意识到这种形式,其效果就是为了延长或延缓他们的情感。所以如果是这样一种意图的话,那整部话剧在传统的情感建构和廉价的戏剧性场面刺激缺席的情况下,在一种平淡省略的舞台风格背后,我们又要被迫思考了,并且会被暗示到一种终极的、现实的东西。
几个演员的表演都很好,有点“反表演”,鲜见话剧舞台上的一种激情,很多人物只是在舞台上做一些静态的移动、无休止延续并且异常缓慢、目光凝滞。但刚好在这种含蓄之中,我们所有人都明确的感到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和一种严厉的舞台氛围,并且我们不再对于任何演员的动作具有情感上的控制力。谢幕的时候很有意思,所有的演员都贴在那面玻璃幕墙上,抓挠、挑衅观众,但是终于是隔着一面玻璃,叫人有说不出来的压抑。
不过这种最终营造出来的台上台下的压抑,可能正好是基于一种诚实的艺术伦理,当导演将人物关系的痛苦彻底的暴露出来的时候,我们从本能上就先是要排斥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那面玻璃幕墙也成了一面镜子,上演的根本不是别人的故事,也与我们有关,只不过话剧借助了侦探犯罪这种更易于讲述的题材而已。但所有的人物困境本身都是真实的,无论我们的性取向中会不会有同性情节,但所有人都有可能遇到一种欲罢不能、同时又纠缠不休的情感处境,加之话剧中人物内心所向又是暧昧不清,于是我们只得转向自身现实去寻求印证,这样看来,这部话剧简直称得上是伟大了。
法斯宾德讲过一句话,爱情是最他妈狡猾、精良、有效的社会压迫工具。借由这部话剧,我想我们也许真的可以看到爱情如何压迫我们,以及混杂于其中的、面目模糊的迷惘、蔑视和同情。整部话剧看下来,是爱更多一些,还是死更多一些,或者根本就是等量齐观。也有可能讲的并不单纯是爱和死谁更冷的故事,可能也讲到了革命,讲到了人和人之间也是可以不讲交情的这样一回事。谁知道呢?好话剧往往如此,指向多义且并不十分明确,我也是到现在才觉出一点意思来,看来有些话剧的愉悦感是可以延迟的,并且后劲儿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