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和梅兰芳的文化隔膜
刘梦溪
昨晚,看了《梅兰芳》,八点的场,十点半结束。和友人一起看的。散场后前后左右的人都在发表评论。友人问我的看法,我一言未发。友人以为我中途睡着了,其实没有。眼睛和精神都非常投入地看完了这部影片。不倦,看后仍然清醒无比。回到家快十二点了,还继续清醒。
我很少去电影院看电影,除非有张艺谋的新片。这次,不是由于陈凯歌,是因为梅兰芳。经常与传统文化为伴,难免喜欢昆曲,也喜欢京剧。但生也晚,梅、尚、程、荀的戏,竟不曾亲睹。只好靠录像、戏曲片充饥。他们弟子们的戏倒看过不少。比较起来,个人性情趣味更倾向梅、程两派。连李世济的《锁麟囊》也屡看不厌。梅的唱腔、身段自不必说,主要是儒雅高贵,世罕其匹。我研究晚清民国以来的学术思想史,深知那一时期的第一流的大师级人物,真可以说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京昆戏曲表演艺术又何尝不如是。
遗憾的是,影片《梅兰芳》并没有把梅的儒雅高贵表现出来。也许请黎明演这个角色已经是用其非人。黎的身材过高了一些,脸孔也过长了一些,梅的优雅神韵完全没有投射到黎明的身上。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徒有梅之名而无梅之韵、梅之骨、梅之魂的与高贵的梅派舞台不合辄的形象(自然不是否定黎在戏曲之外的诸多了不起的艺术成就)。《霸王别姬》的戏曲内涵获得行内行外人士的认可,那是得力于张国荣的无人替代的天才的忧郁。斯人不在,演员不好选了。
其实章子怡、陈红,也并非得人。她们的克制不住的不能沉稳下来的轻浅气息,让她们和福芝芳、孟小冬南辕北辙。孟,当然是有个性的人物,但其个性是由深湛的艺术修养铸造出来的,与梅是文化底蕴的惺惺相惜,而非浮聪巧智的世俗连接。福对孟的不能释怀,殊可理解,但也决不是影片所表现的找上门去的破相论理。这一情节,使陈、章和福、孟形成了判若隔世的文化隔膜。《大明宫词》里的太平公主陈红哪里去了?如今即使演的是戏里的角色,她的原生的自我也没有离开角色而超脱退却。章子怡演的是章子怡,而不是孟小冬。甚至章也没有完全进入戏的规定情境。《游龙戏凤》唱腔好听,那是别人配的。黎明的的笨拙,也不是与情人对戏的矜持,而是缘于对戏曲舞台的陌生。
成功的是扮演十三燕的王学圻,这个角色有千钧之力,他演出了百年京剧艺术的风骨与悲怆。还有演少年梅兰芳的余少群,简直情彩缤纷,美不胜收。孙红雷的邱如白大家都觉得好,但日踞上海时期他的性格存在一定的断裂,实际上损伤了这个人物的精神轨迹。看《梅兰芳》开始部分,由不得阵阵欣喜,为角色,为京剧艺术的伟大传统,也为陈凯歌。可是,黎明一进入梅兰芳,陈红、章子怡一出场,整个戏就变调了。不是因艺术的需要而变调,而是离开艺术的逻辑和人物的逻辑而变调。变得芜杂了,慌乱了,粗造了,非艺术化了。一句话,是由于文化的隔膜和文化的差异,使《梅兰芳》离开了梅兰芳。日踞时期的戏,显然过于生硬,过于脸谱化。这和蓄须罢演的梅先生在当时的真实风度,无法协调起来。访美的戏,导演和演员都显得力不从心。而结尾,又匆忙得不明所以。
《无极》之后的陈凯歌,可能认为自己不能再输。所以影片里特别凸现“怕演”和“怕输”的哲理论辩。看完了《梅兰芳》,觉得导演似乎仍然没有赢。梅兰芳是太难演也太难把握的艺术角色。单是理解他就不容易。不为其他,文化隔膜的樊篱便难于跨越。影片里邱如白的名言,谁毁掉了梅的那份孤独,谁就毁了梅。然而《梅兰芳》所缺少的,正是导演念念于兹的那份“孤独”。 孤独是文化的深层沉积物,天生与浮躁与争竞之心无缘。 我有幸认识导演的尊人陈怀凯先生,那是以拍戏曲片名世的老一代导演。因此我毫不怀疑凯歌把握戏曲及诸种视觉艺术的天赋与敏感。但这一次,和上次一样,他向艺术的附加物妥协了,而没有完全向艺术本体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