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散文《爱尔克的灯光》导读


 

爱尔克的灯光
巴 金
【背景】散文《爱尔克的灯光》选自《龙·虎·狗》(《巴金全集》第13,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文字略有改动。这篇散文19413月创作于重庆,419发表于重庆《新蜀报》副刊《蜀道》;同年12月,收入散文集《龙·虎·狗》,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爱尔克,欧洲古代传说中的一位姐姐,住在哈里希岛上,与弟弟相依为命。作19422月在桂林创作的另一篇散文《灯》(同年6月收入重庆烽火社出版的散文集《废园外》),再次提到“哈里希岛上的姐姐为着弟弟点在窗前的长夜孤灯”,其光芒“虽然不曾唤回那个航海远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鱼归来的邻人都得到了它的帮助。”
【作者】巴金,杰出的小说家,散文家,文学翻译家;著名社会活动家和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巴金。清光绪三十年十月十九日(19041125生于四川省成都府城(今成都市)北门正通顺街。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上海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主席,《收获》和《上海文学》主编。曾荣获意大利“国际但丁奖”、法国“荣誉军团”勋章、前苏联“人民友谊勋章”、日本福冈“亚洲文化奖”,美国文化艺术学院“名誉院士”称号,以及国务院授予的“人民作家”称号20051017因病逝世于上海。小说《家》《春》《秋》《憩园》《寒夜》和散文集《随想录》等,均收入《巴金选集》和《巴金全集》。另有《巴金译文全集》。
傍晚我靠着逐渐黯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1的故居这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2和石狮子,那一对常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壁上“长宜子孙”3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会认识十八年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一线微光。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4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吧!她用这灯光来给她的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影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的一个春天的早晨,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曾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只有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毁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这“意外”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一个善良的女性的悲惨的结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做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的一切,这就是我们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在梦里,我偶尔看见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眼睛做梦。我望着远远的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出翅膀,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魔手挣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
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十八年的长岁月,回到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小圈子里,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在这许多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地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个姑母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花树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还只是那四个字:“长宜子孙”。“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下的东西吧!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和他辛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两个字:“分”和“卖”。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长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如果它只消耗在个人的利益上面。“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的生命被摧残了,许多有为的年轻的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这就是“家”!“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里面少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我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我,十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叫吼的马达,滚动的车轮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忽然,在前面的田野里,在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应该走的路。
【注释】
1]十八年前:作者19235月离开故乡成都,先后到上海和南京读书,此前一直没有回来过。
2]太平缸:防火用的水缸。
3]“长宜子孙”:作者1959年自注:“195612月我终于走进了这个‘公馆’。‘长宜子孙’四个字果然跟着‘照壁’一起消灭了。”
4]哈立希岛:又译“哈里希岛”。欧洲古代传说中的一个荒岛,爱尔克姐弟俩住在岛上,相依为命。
【赏析】
作者回归阔别十八年的故居,思绪联翩。当情感的波澜平静下来之后,他悟出了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封建家庭的巨额财富并不能“长宜子孙”,罪恶的封建礼教和腐朽的社会制度只会摧残人才,青年应该到外面的广大世界去寻求属于自己的光明。
本文的抒情线索是“灯光”:其一,傍晚,作者“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物是人非;天黑时,“大门内亮起了灯光”,不过是阴暗中的“一线微光”而已。其二,在“盛满希望的水碗”被“打碎”之际,作者联想到“哈立希岛上的灯光”,那当然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每天夜里,给远航出海的弟弟照亮回家的路;于是,作者怀念起已经死去的姐姐,“出阁”后丈夫的堕落带给她“冷落的待遇”和“悲惨的结局”。其三,在“浪费”了许多“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欢笑和眼泪”之后,作者冲出“家”的小圈子,给他“指示”人生道路的是他自己的“心灵的灯”。
台北歌手郑智化创作并演唱的歌曲《星星点灯》,也是一盏“指示”人生道路的“心灵的灯”。他在歌曲中唱道:“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很投入地欣赏这首歌曲,有助于理解巴金的散文《爱尔克的灯光》,尤其有助于理解他后来创作的散文《灯》。
【思考题】
1.你喜欢郑智化创作并演唱的歌曲《星星点灯》吗?为什么?
2.比较:不同的“灯光”在不同的作品中具有哪些不同的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