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伯是全弯第一号闲人,整天除了忙他的咳喘就什么活也不做,其实也无法做。
我在以前和他有过几次接触,但总觉得他邋遢恶心,尤其是那一声高似一声直把整个弯子震动的咳嗽和把他挤成一团的抽搐。要不是看在三婆的面子上打死我也不会主动去听他生命的躁动。然而自从发生一次意外的事故后我就改变了以前的认识,虽说仍旧不喜欢却也并不生厌了。
那是三婆走后,我们按照总司令黑水牛的布置摸到他屋后,憨巴放哨我一骨碌猴样地蹿到高大的桃树上,正想学猴王先行品尝仙境蟠桃而后装满两裤腿去赏猴们,却听一声咳嗽,以为是憨巴的哨声便懊丧而又慌乱地往树下溜。没溜两步嗽声再起,这次变得粗重强劲带有含糊的呻吟和痛苦的拼命。这种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于是丢了懊丧只顾慌乱,真恨不得长对翅膀或是能够地遁。慌乱中一不小心从树腰里只掼下来跌得驼子着地两头翘,而且一时动弹不得。这时有一双枯瘦的手伴着嘶嘶肺鸣艰难地抱起我。等到恢复反抗能力时我已坐在一间破乱的小屋里。旁边的杨伯捧胸猴腰拼死拼活挣扎着想把什么从肺里挤出,然而却又不能。看他痛楚干枯的脸,我忘了慌乱疼痛和逃遁,幼小的心真恨不得使上吃奶的劲帮他挤,却也和他一样无能为力。好一阵咳嗽,又好一阵喘息,像是完成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换得一声舒心的叹息,杨伯终于对我说:要吃桃就打,跌伤了身子骨就是一辈子的事。屁股仍旧疼痛的我不禁眼里上潮,但什么也说不出。杨伯并不等我说什么,早已寻了竹篙到后面打来小半篮桃,叫我先吃了再带给猴们。
我老以为杨伯生来就那么邋遢恶心,只会猴着腰把整个弯子咳得颤动,却不料他竟有全弯人都没有的辉煌历史。为了报答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仇将恩报送我桃,我和我的部分战友开始接近他靠拢他最后磁铁般地完完全全被他吸引住了,以至总司令以叛徒之名开除了我们。聚在杨伯周围,我们除了听那永无止境的咳嗽,便从咳嗽的间缝里了解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认识了谁也难以相信却又是实实在在的人。年轻时杨伯是本地干部,响应号召带了队到新疆支边,在一个公社当党办秘书。那里天寒地冻人人穿毛皮大衣长统马靴,出门骑匹屋檐高的骏马在满世界的草林里奔驰,到哪开会或办事又有专人牵马喂马,那派头就像电影里的大将军。杨伯时常翻出光洋大的大衣黑纽扣和脱了帮只剩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小钉头的靴底给我们看。这时他眼里不再混浊空洞,聚集一束异样的光芒,干枯的唇边也咧出一丝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苦味来。后来杨伯接到家里打去的信,说是国家干部的家属要拿现钱和粮票买粮,家里早已揭不开锅,叫他回来看看想想法。杨伯就乘了四天四夜的车回到家,再想返回单位时却无了路费。就这样他成了“阴消”干部。做了多年的官却无本事扶住犁尾巴,他只得继续做官。先是在管理区混,以后回到大队当会计,又两年连会计也不让他当了,只得半路出家被迫学起农事。全弯人没有过的辉煌在他身上结束了,但在结束的过程中他落存了一样也是全弯人没有过的东西,这就是地动山摇般的咳嗽。
每天杨伯打来些红桃祭我们的牙,自己则使尽全力抽搐,咳嗽,而后又舒心地长叹,长叹之后就不厌其烦地讲他那辉煌的人生,好像他的人生仍在辉煌且不断辉煌,异样的光芒也不厌其烦地光顾他那混浊空洞的眼。偶尔我们“报到”晚些,他就现出百无聊赖焦躁不安的神情,咳嗽也异样得艰难持久。一旦迎住我们,那双枯瘦的手竟轻微地颤抖起来,好像他辉煌的人生重新返回,而我们就是他那念念不忘的辉煌。
桃子终究只一树只一季,而故事也只一人只一事,不像三婆变幻出各式的零食各式的鬼魂。这一天,杨伯讲完之后仍旧两眼放光。但光不如往日聚得紧聚得久,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空洞之后,却又很快簇拥出一种新的光来。这种光更加散淡,至今我都无法理会它的含义。然而它那样顽强地占据了他的眼我的心。
我们终于分手了。原先的叛徒再次成为叛徒,我们重新回到黑水牛身边去开创更为“广阔的天地”。杨伯最后的眼神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虽不明其意却又无法抹去。
入秋,我们又开创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垂钓。我和憨巴是“协会”中最热心的成员。我虽热心却总是辨不清“青鲩鲤鲫鳊”,半天下来收获可怜;而憨巴恰恰相反,只看浮子的动静就能断定水中的货物,钓起鱼来频频举竿,时常连作饵的蚯蚓都不敷用跑来向我借。
我们常蹲的地方就在弯子后面,那里有口长条状的水塘。塘里鱼多且肥,两岸歪歪斜斜挤满高大繁茂的杂树,遮得塘面难见阳光,显出阴森可怖的景象。要不是时常传来杨伯痛苦高亢的嗽声,我们肯定不敢久留此地。一天,憨巴逢着前所没有的好运逮住条十来斤的鲤鱼,忙乱中竟被鱼“钓”下了水。起初,憨巴仍旧抓牢鱼线想一逞身手跟它拼个你死我活,但很快发现有股巨大无形的力拉他的双腿。他惊慌失措丢掉鱼线往岸边乱扑,然而早已抽筋的腿却怎么也动弹不得,只见他挣扎着大叫一声便往水底沉去。岸上的我慌了,吓得大哭起来乱喊救人。
弯里的男将都到院里做活去了,水塘边围满了女将和小儿。面对浮浮沉沉的黑发,人人恨不得往下跳却又无人往下跳。她们惟有着急惊呼乱叫甚至呜呜而哭。憨巴的母妈更是呼天抢地,不是旁人拼死拉住早就不顾一切撞了下去。
喧天的吵闹中杨伯慌恐地递了句话:快拿竹篙!于是有人飞奔而去又飞奔而来,将长长的竹篙伸进水里指望憨巴去抓。然而不知憨巴真憨还是他已无能为力,竹篙伸在水里仍旧只是一根竹篙。见此情景,女将们急得无可奈何,都将不定的眼定在杨伯的脸上。杨伯看看女将的眼又望望水里浮沉的黑发,忽然,他一反常态,不喘,不嗽,挺挺胸,说:拿长绳!长绳拿来后他麻利地将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递给女将,命令道:攥住!到时候就用力……杨伯小心翼翼的下坡接近塘水,用脚试试,顿觉透心的凉意直刺心肺引发难禁的大咳。但他很快就止住咳,双眼一闭扑嗵一声倒了下去。他刚一着水就惊慌失措,称砣样地下沉,又本能地学那鹅毛往上浮。他把握不住自己因为他一生一世压根就没有打过鼓泅更谈不上潜入水底。岸上的人大呼小叫,他心底一急憋口长气使劲往下沉去,同时双手到处乱寻乱抓。终于,他碰着了他抓住了他。憋住的气早已吐尽,一口又一口冰凉的水从他鼻子口里拼命往内灌,呛的他可怜的肺部要裂要炸要冒血。这时的他不再是自愿往下沉而是被动往下沉。他觉得天旋地转,但仍旧死死抓住另一名他要救的溺水者。
憨巴救活了。杨伯也没有葬身塘底。
两天后,憨巴的一家老小提瓶烧酒来谢杨伯时,杨伯平静地躺在床上,身上压着四床破败的棉絮。他眼里聚起一团光努力去看憨巴。然而,光很快就散开,平时一刻不离的喘嗽永远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