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熟悉的人当中,已经逝去的人里头,我最怀念的当然是我的母亲了。除此之外,我时常想起,也非常怀念的另一个人,就是一个曾经和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老太太-胡妈妈。
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父母就把我送到了胡妈妈家里,让她看了我三年;直到我三岁的时候,去了幼儿园,她也就不再看我了。可是,我还是经常到他们家里去玩。他们家就像我们家的一个特殊的亲戚,我感觉胡妈妈比我那些叔叔阿姨舅舅们还要亲。我管胡妈妈的丈夫,叫胡伯伯,胡妈妈本人姓董。
胡伯伯胡妈妈夫妇一辈子没有自己生养的儿女。他们年轻的时候,收养了胡伯伯的一个侄女和一个侄子,那是胡伯伯在合肥的弟弟生的老大和老二。他弟弟孩子很多,把这双儿女让胡伯伯夫妇收养了之后,另外还有两儿两女四个儿女。胡伯伯弟弟其余的几个孩子都到胡伯伯家来过,胡伯伯弟弟的孩子们分别被叫做老三、老四、老五、老六,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说是只有四个孩子,怎么没有老五和老六呢?又怎么没有老大和老二呢?后来我才知道,胡伯伯胡妈妈家里的,我叫他们姐姐和哥哥的两个孩子,就是胡伯伯弟弟家的老大和老二。
我们两家关系特别好,每年过年都要在一起吃一顿饭,平常走动也很多。两家得了什么好吃的,都会互相拿点给对方家里送去;两家里来了什么亲戚,也都会带到对方家里去看看。所以,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通过我们家和胡家的关系,我体会地特别深刻。
胡妈妈是个乐观开朗的老太太,她的经历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别人一边说着会一边哭着,可她不是,我很少看到她像一般老太太那样喜欢诉苦和掉眼泪。胡妈妈偶然会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她不知道她的家乡确切地说在哪里,只是记得在南京;她也不记得她的父母了,只记得有一个弟弟,后来失散了,胡伯伯还专门帮她找过,可是没找到。
我听父母说,胡妈妈在年轻的时候做过妓女,可胡妈妈自己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我在胡妈妈家里的相册里看到,胡妈妈年轻的时候,人很时髦、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有神;长长的头发烫成波浪形,披在肩上。可是我认识胡妈妈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驼背的老太太了,她的背是斜的,半边高半边低的,人也看起来很矮,大约只有一米五十的样子。可我觉得胡妈妈非常地慈祥,老是一脸的和善和一脸的笑容。胡妈妈脸上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她的嘴唇上面鼻子底下,有一颗很大的黑痣。胡妈妈在我们厂做过一段时间的临时工,后来,就回家做了家庭妇女。
胡伯伯是高中学历,虽然没上过大学,可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说起话来很有见地,也特别喜欢听新闻。听说胡伯伯和胡妈妈是在妓院里认识的,胡伯伯一见到胡妈妈就喜欢上了她。看胡妈妈现在能说会道的样子,讲起任何一件看似平淡的事情来,都是那么地声情并茂,又说又演、活灵活现的,就知道胡妈妈在年轻的时候,那风情还是很吸引人的。可是,人们对妓女从良总是有一些看法的。胡伯伯娶了胡妈妈之后,起初的时候,她在安徽的弟弟和在上海的妹妹是极力反对的,后来看已经成了事实,也就勉强认可了。只是由于这件事,胡伯伯的妹妹就很少和他们来往了。
我看过一部电影叫《红尘》,这是导演古榕和他的妻子徐松子合作的影片。影片讲述了一个从良的妓女,不为社会所容的悲剧故事。我们那个纺织厂里,听说从良的妓女有好几位呢,但没有看到由于受人们的歧视和欺负,而过于悲惨的事情。胡妈妈就是这样的。从她的言谈举止上,我只感到了她那爱说爱笑的开朗性格,而完全看不出她有过沦落风尘的过去。
胡妈妈和胡伯伯对两个孩子都非常地好。姑娘芳芳在65年的时候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大学,毕业时,被分配到湖南娄底工作,也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我记得有段时间,胡伯伯老是往那儿寄东西,用个小木盒子,放些点心糖果之类的东西寄过去。他女儿收到之后,拿出里面的东西,再放上一些他们那儿的土特产,把盒子盖翻过来,再用这个盒子,把东西寄过来。就这样寄了很多年。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糖果点心寄到娄底去呢?有一年,胡伯伯的女儿回来了,她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记忆很深:“那里什么都缺,如果能在西安工作,就是在砖碗窑里工作,也比在那儿强。”
胡伯伯的儿子君君比女儿芳芳小两岁,他没有姐姐幸运;高中毕业的时候,已经是文革当中了,他也就没能上大学,下乡当了知青。君君为了早点儿从农村上来,在农村少受点苦,经常在回家的时候,把他插队的那个生产队的队长的儿子带回家来。每当这个时候,胡伯伯、胡妈妈就挤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票证,烧好吃的给那队长儿子吃。文革后期的时候,君君终于从农村上来了,到陕西的一家飞机厂当了工人。那个工厂里有两个姑娘同时看上了君君,其中一个叫珠珠的姑娘,鼻子底下也有一颗黑痣,胡妈妈觉得这更像是他们家里的人,也就更倾向于这个姑娘做儿媳了。就这样,珠珠走进了这个家庭。
君君和珠珠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在那个飞机制造工厂里生活和工作了十多年之后,胡伯伯以老夫妇年老身边无人照料为由,花了很多的工夫、也费了很多的心思,把儿子一家四口从陕西那个小城市,调到了西安市,他们老夫妇的身边。还在我们那个纺织厂里,给儿子媳妇都安排了工作;也让儿子一家住进了他们刚分到的那套三居室的新房子里。他们老夫妻住南面的大房子,两间朝北的小屋,儿子夫妇住一间,孙子孙女住一间。
胡妈妈不太喜欢把家里的事情过多地说给别人听。我记得有一天,我去看胡妈妈,胡伯伯、胡妈妈都不在家,他媳妇珠珠正好在,我就和她聊了一会儿。珠珠告诉我,她们和公公婆婆住不到一起。有一次,她在家里骂孩子呢,胡妈妈认为,媳妇是在指桑骂槐地骂她呢;胡妈妈毫不客气地就冲着她骂了一句:“又在那儿放什么屁呢。”珠珠觉得受了委屈,就跑到厂里找君君诉苦去了;君君一听,老两口骂了珠珠,班也不上了,当下带着珠珠就冲回了家里。一进门,君君就在老两口住的房间的门上,狠狠地拍了几下,向老两口示威。老两口看到儿子君君的暴怒,都吓坏了。珠珠给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高兴。我从她的言辞间听出来了:她觉得丈夫能在这关键的时候向着她,表明丈夫把她看得比父母更重,这让她很满意。
胡伯伯和胡妈妈没有像珠珠那么详细地给我们讲这件事情。事后,我听胡伯伯说了这样一句话:“君君原来是多么孝顺的一个孩子呀!都让他那个婆娘给教坏了。”而有一次,我和胡妈妈聊天的时候,说到这件事,胡妈妈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体会,就是儿要亲生。”
在那件事情过后没多久,我就看到胡伯伯和胡妈妈把他们原先住着的那套三居室的新房子,全部让给了儿子和媳妇一家,他们老两口又在单位申请了一间两家合厨房住的小房子,一间12个平方的小间,把他们原来的那几样老家具搬过去,就和儿子一家分开住了。老两口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三年之后,胡伯伯就因为心脏病先去世了;一年后,胡妈妈也在打了一下午的麻将之后,突然去世了。两年以后,君君的大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兵兵,在去西安临近的一个山村,看望他的女朋友的时候,在路上出了车祸,不到20岁就去世了。君君夫妇也因此没法体会到公婆和儿子媳妇在一起生活的那种复杂又微妙的关系了。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后,说那是报应;说对父母不好的人,才会得到那种报应的。
我调到宁波和上海工作之后,每年假期回家看父母的时候,都要去看看胡伯伯和胡妈妈。胡伯伯胡妈妈辛苦一生,养大了两个孩子,好容易自己从单位分到了一套大房子,又很辛苦地把儿子一家从外地的小地方调到了西安市,还帮着给儿子媳妇安排了工作,可结果却是儿子媳妇人回来了,心却越离越远了;儿子媳妇不但不思报恩,还心安理得的抢占了老父母的房子,让老父母又回到了从前家里住过的那类两家合厨房的小房间里。我看着觉得很难过。胡伯伯、胡妈妈都不太喜欢说家里的事情,偶然说到的几句话我已经听明白了:他们对这个儿子,对这个收养的儿子,非常地失望。难怪胡妈妈要说她这一辈子最大的体会,是儿要亲生呢。
有人由于各种原因,而没有亲生孩子,于是,就想方设法地去收养别人的孩子。我是这样看的,如果觉得孩子小的时候非常可爱,自己很喜欢孩子;有小孩子在,家里会有更多地欢乐,那去收养一个小孩是很值得的。但是,如果收养孩子的目的,是为了传宗接代的话,那就是一种自我安慰了。有血缘的子女也要用自己的血脉和别人的血脉相混合才能生孩子的,生出来的孩子也因此很难说清是延续了谁家的血脉;收养的孩子,和父母双方的血缘离得就更远了,也就更难说那是谁家血脉的延续了。
中国人喜欢说养儿防老,想着如果老了,瘫在床上的时候,儿女是预备着照顾自己的人。我觉得这种想法本身就很自私。如果自己身上又是屎又是尿的,却想着由于自己带大了孩子,而让孩子为自己去做这些他们本不愿意做的事情,那就太不识相了。我的想法是:不管自己曾经为别人做过什么,最好少麻烦别人。
胡妈妈也许看到了我和我母亲的贴心才感慨:他这不亲生的儿子没法和我们亲生母子情相比!不过,我在看了很多的故事之后,我觉得:不亲生的孩子有对父母不好的,也有对父母好的;亲生的孩子,有对父母好的,也有对父母不好的。我觉得儿女是不是孝顺,没有太多的规律可言;一家人家同时有几个孩子,父母的养育和教育都差不多,可是,子女们孝顺父母的程度也会不一样。人生之事有很多的偶然,子女是否会孝顺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