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发展道路的一种选择：生态社会主义
肖显静
摘要：中国的现代化，是在不完整的西方现代性观念指导下进行的，是工具理性的现代化而非价值理性的现代化，是表层的物质现代化而非深层的精神现代化。这种不完整的现代化制造了包括环境问题在内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中国目前以及以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追赶，而是超越。超越不可能以原来的观念、传统的道路——资本主义、传统社会主义——为基础。把维护全球性的生态平衡和实现社会主义结合起来的生态社会主义理论，给未来中国发展道路的选择提供了一个新的思想支点和视角。
一、单纯通过生产力的提高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问：肖教授，您好！长期以来，您一直关注环境问题，研究环境与社会，2003年您出版了中国第一本生态政治学方面的专著——《生态政治：面对环境问题的国家抉择》，2006年又出版了中国第一本环境与社会方面的研究生教材——《环境与社会——人文视野中的环境问题》。对中国可持续发展的前景，您能概括一下吗？
答：改革开放后的30年是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30年，创造了一个个经济奇迹，极大地提高了综合国力和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种经济奇迹的创造是以资源的大量消耗和环境的剧烈破坏为代价的。如果中国社会在未来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仍然按照这种方式向前迈进，那么将会很快耗尽国内自然资源并造成生态环境的更大破坏，使得可持续发展在中国不能实现。
问：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才能获得可持续发展呢？
答：有人认为，中国只要大力发展并应用科技，大力发展生态产业、循环经济，大力推进节能减排，边发展经济边保护环境就行了。也就是说，只要通过变革生产力，大力提高生产力的水平就行了。
问：这是不是说，中国对现在的发展道路不必作重大变革，只需要大力提高生产力水平，就可以实现可持续发展了？
答：是的，是这样，这是现在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
问：在您看来，单纯依靠生产力的提高、经济生产方式的调整，能够实现可持续发展吗？
答：这很难，甚至根本不可能实现。主要原因有四条：
第一，从目前来看，科技的发展及应用主要是为经济发展服务的，而不是为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服务的，这就使得开发消耗资源的科技发展应用速度和规模，大于资源节约环境保护的科技发展应用速度和规模，造成科技应用的经济合理性和生态非合理性的状况。
第二，中国的市场经济虽然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相对于环境保护的许多欠缺，它也具有，而且其自身还会产生一些新的环境资源问题。更重要的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并没有改变“经济人”为了个人利益追求利润的深刻内涵，经济生产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利润而不是人们的基本需要进行的。对利润的追求是无限的，由此导致的生产扩张也是无限的，无限的生产扩张需要更大量的资源和环境容量，这是最终无法满足的。
第三，中国正在快速迈进消费社会，消费主义文化在中国甚嚣尘上，通过广告等所进行的“消费的生产”充斥媒体，人们的消费欲望被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通过消费扩大内需，消费越多越光荣、消费越多越幸福、消费越多越有价值等几乎成了社会的普遍意识，如此使得一次性消费、感性消费、过度消费、超前消费、炫耀性消费、品牌性消费成为消费的普遍形式，这必然导致人均资源消耗量和消耗总量的增加，导致消费者阶层比中等收入阶层以及低收入阶层消耗更多的资源，从而对环境产生更多的影响。这种由消费主义引起的资源和环境问题，是很难通过生产力的变革来解决的。
第四，中国的社会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不平衡状况：中国是世界上城乡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是世界上地区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是世界上教育投资严重不足的国家之一，是世界上就业压力最大的国家之一……在中国资源环境压力都比较大的情况下，要想单纯通过生产力的发展，来解决上述巨型问题，困难可想而知，可以预期很难实现。
二、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是一种可能的选择
问：如果单纯通过变革生产力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那么，中国可能走得通的道路在哪里呢？
答：通过深入分析，我们发现，通过生产力变革不能实现中国的可持续发展，根源不单纯在于生产力水平还不够高，经济发展还不够进步，还在于生产关系方面。实际上，中国的资源和环境问题并不单纯是由生产力方面的欠缺引起的，生产关系在这方面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有什么样的生产关系，就会有什么样的科技应用和物质生产，也就有什么样的资源消耗和环境影响。可以这么说，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结合是造成中国资源环境问题的根本原因，其损害、破坏了而不是再生产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发展的基础——自然资源和环境。
问：这是否意味着要解决资源和环境问题，实现可持续发展，靠单纯提高生产力还不行，还应该改变生产关系，走新的社会发展道路？
答：从一定意义而言是这样的。从目前看，可供选择的道路有三条：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二是走传统社会主义道路；三是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
第一条道路，行不通。主要原因在于：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扩张的动力是追逐利润，资本主义具有经济的合理性和生态的不合理性，资本主义垄断资本导致“过度生产”和“过度消费”，资本主义实行的是“环境殖民主义”政策……所有这些是造成全球生态环境危机的本质原因，也是资本主义内在的、本质的欠缺。不对资本主义进行改革，而试图通过改良以实现可持续发展，是不可能的。
第二条道路，也行不通。主要原因在于计划经济的乌托邦：在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资源增量的配置是通过国家调整投资方向进行的，一方面资源配置不足，另一方面资源浪费严重，结果往往是重复投资和大量设备闲置，这既不利于经济发展，也不利于资源保护。不仅如此，分配正义的教条化、经济生产的低效率等，使其既难摆脱贫困又难保护环境。
在这种情况下，第三条道路就是我们的可能选择了，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并认真对待。
三、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需要研究和解决的问题
问：如果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是未来中国可能选择的一条发展道路，那么，其中哪些问题需要我们着重思考并解决？
答：要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必须回答和澄清许多问题。首要的问题是：生态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是什么？现在一般认为是生态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精华在哪里？我们知道一个是阶级斗争，另外一个是资本扩张，这两点有没有过时？其对环境问题的产生和解决有一个什么样的关联？说到马克思和生态学之间的关联，现在大致有三种看法：第一种是“马克思主义异端”的观点，声称在马克思主义现有的理论框架中无法解决生态学提出的新问题，主张抛弃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心成分；第二种是“马克思主义正统”的观点，主张保卫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中心成分，拒绝承认生态学对马克思主义的挑战；第三种观点处于前两种之间，承认生态学及生态环境危机事实上已经对马克思主义提出了严峻的挑战，但是，马克思主义理论能够面对这种挑战。关于这三种观点，我们应该坚持哪种观点呢？生态社会主义一般坚持的是第三种观点。既然如此，就需要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进行系统研究，挖掘其与环境保护相关的方面，形成合理的生产力概念、劳动异化和自然异化的理解以及经济合理性和生态合理性的融合，等等。不仅如此，我们还要清楚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和生态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什么区别，马克思主义和现在时兴的、流行的生态中心论有什么关系。经过这样的探讨之后，我们才能建立比较恰当的生态马克思主义，作为生态社会主义的基础，为完善生态社会主义奠定理论的支点。
第二个问题是：生态社会主义有其群众基础吗？生态社会主义在政治方面、伦理方面的核心理念是什么？生态民主、环境权利的内涵怎样？在经济方面，生态社会主义在财产权、分配模式、经济指标、经济方式等方面怎样？在国际政治方面，生态社会主义是否符合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的内核？在技术方面、文化方面，生态社会主义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主张呢？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和回答，对于我们是否选择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以实现可持续发展，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个问题是：生态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有什么区别？对于这种区别我们现在研究得还不够，可能涉及下面几点：第一，资本主义追求的是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生态社会主义应该致力于生产条件的生产和再生产；第二，资本主义讲交换价值是最基本的，正因为如此，为了获取更多利润，就不惜破坏环境，但是，对于生态社会主义，要让它的交换价值更多地服务于使用价值，使得利润导向性的生产从属于需要导向性的生产；第三，资本主义不仅进行商品的生产，而且还通过消费主义文化的扩张进行消费生产，造成消费的异化和自然资源的大量消耗，但是，对于生态社会主义，应该更加着眼于人的全面发展而不是更多地消耗物质财富。
第四个问题，也是更重要的问题：生态社会主义和传统社会主义有什么区别？我们有没有进行系统地比较？传统的社会主义关注的是社会分配性正义，但是生态社会主义不仅关注社会分配性的正义，而且还应该关注生产性的正义、环境性的正义；传统社会主义关注的是资本的生产和流通，生态社会主义还应该关注生产条件；传统社会主义关注生产力的再生产，生态社会主义还应该关注生产关系的再生产和生产基础——自然资源和环境的再生产；传统社会主义关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造成了对工人的经济剥削，生态社会主义还应该关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对公民的生态剥削，等等。
有关这方面，国外有一些探讨。美国学者詹姆斯·奥康纳把生态社会主义界定为这样的理论和实践：它们希望并且追求使得交换价值从属于使用价值，使得抽象劳动从属于具体劳动，也就是说按照需要（包括工人自我发展的需要）而不是由利润来主导生产。另外一个定义是英国学者戴维·佩珀做出的，他认为：生态社会主义的增长必须是一个理性的、为了每个人的平等利益的有计划发展，因而，它将是有益于生态的——一个建立在共同所有制和民主控制支持下的社会，生产完全为了使用而不是为了销售和获利，旨在提供一个人类在其中能以生态可接受的方式满足他们需要的框架。这种对生态社会主义的定义应该说还是比较恰当的，值得我们思考并借鉴。
四、走生态社会主义道路的意义
问：生态社会主义作为未来中国一种可能选择的发展道路，有什么样的意义？
答：应该说是有重要意义的。意义之一是就生态社会主义自身旨趣而言的。生态社会主义的总体目标是把维护全球性的生态平衡和实现社会主义结合起来，实现“保护生态的、自我管理的和自我解放的社会主义，一种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社会主义”。这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人们对社会现实的一种理论反映。不仅吸取了生态主义和技术主义的合理因素，而且还克服了其局限性，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生态殖民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宣称：生态社会主义既不意味着放弃工业社会，也不意味着抛弃技术和向前工业生活方式倒退，去做苦行僧，而是要发展和使用更加符合人类需求和自然保护的技术，打破“越好的社会是生产越多、消费越多”的人类幻想。从它的内涵看，它所坚持的可持续发展之路并非是单纯地改变我们的经济结构、经济增长方式或者提高我们的科技水平并更多地将它们应用到生产中去，而是要对社会生产关系进行变革，即对整个生产方式进行变革。这对于我们完整全面地认识理解资源环境问题的起因，深刻有效地解决资源环境问题，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意义之二是针对中国现代化发展之路和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不可否认，中国的现代化是在西方现代性观念指导下进行的，是学习西方的现代化和很大程度上西方式的现代化。不仅如此，中国的现代化是在不完整的西方现代性观念指导下进行的，是不完整的现代化，其主要体现在市场化、工业化、信息化、城市化、国防和科技现代化，没有给予政治现代化、法治现代化、生态现代化、社会现代化、人的现代化等以应有的重视。很大程度上这是工具理性的现代化而非价值理性的现代化，是表层的物质现代化而非深层的精神现代化。这种现代化在带来物质生产快速增长的同时，制造了一系列问题：人口过多、城市化过快、分配不公、社会腐败、环境危机、贫富差距拉大，等等。显然，如果中国仍然沿着西方现代化的道路向前迈进，是不可能解决现代性所引发的问题，中国的现代化也就不可能完成。我们必须清醒：中国目前以及以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追赶，而是超越。超越是不可能以原来的观念为基础进行的，超越绝对不是一种物质的超越，一种数量的超越，一种表象的超越，一种同质的超越——这样的超越只能导致一种内在于、固着镶嵌于原有现代性观念之中的，通过实践得以体现并且已经体现了的现代化困境的累积和增大。鉴于此，中国必须对外源性的现代性、学习性的现代性、西方化的现代化、追赶性的现代化进行反思，另辟蹊径，探索不同于西方的现代化和在现代化过程中遵循的生产方式、消费方式和社会生活方式，走一条不同于西方的跨越式发展之路。
可以说，生态社会主义在一定意义上就是针对西式现代化过程中所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尤其是环境资源问题，对现代性观念反思的结果。它为中国走一条不同于西方的跨越式发展之路，提供了可资进一步思考并实践的理论基础。它启示我们：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绝对不是资本主义的生态文明，与资本主义生态文明应该有本质的差别；不是对传统工业文明进行改良，而是要超越，超越西方资本主义和传统社会主义的发展模式，超越传统的工业文明和现代化，在超越的基础上实现中国的生态文明。这是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和资本主义生态文明之间的本质区别，也是为了最终实现社会主义生态文明所必须坚持的，它对于中国建设生态文明、实现可持续发展战略具有重要意义。
问：这是不是说，生态社会主义就是完美的？
答：不是。从目前看，生态社会主义理论还不成熟，存在一定的欠缺，有待完善深化，但是，它毕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想的支点和视角，值得我们认真对待。这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作者：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人文学院教授）
● 本文为周仕凭对肖显静教授的访谈，责任编辑周仕凭
《绿叶》杂志2008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