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祖六 高盛集团（亚洲）董事总经理清华大学中国经济研究
中国改革的启航者与总设计师邓小平在上世纪70年代末提出了中国“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国防现代化与科学技术现代化。邓小平的“四个现代化”概念虽没有直接提及金融，但他曾肯定地指出，“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必须特别指出的是，邓小平在论述金融的作用时。他所关注的并不是金融与传统农业经济或工业经济之间的关系，而是非常明确清晰地把金融与“现代经济”联系起来。尽管邓小平并非一个受过专门训练的经济学家或金融专家。但作为一个富有睿智与洞察力的政治领袖，他显然清楚地看到了金融与现代化之间的内在联系。
在发展经济学中，现代化(modernization)往往与发达或已开发(developed)的概念相提并论。按人均GDP衡量；如果一个国家的收入水平达到了今天美国、欧洲或日本的水平。目前大约在35000美元左右，那么这个国家就可以归属为“高收入国家”或经济“发达国家”。对于中国这样一个低收入国家，现代化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追赶的过程。即通过持续的高速的增长，来不断结小与发达国家的收入差距，直至收入水平产生收敛或趋同(convergence)的结果。
实现长远经济增长。不能单纯依赖要素包括劳工与资本的投入，而必须有生产率的成长．这样，金融的作用就凸显重要。因为，金融的主要功能就是动员储蓄，分配投资，提高资源配置效率，从而帮助提高生产率。运作良好的、有效率的金融体系是实现经济可持续发展从而最终实现经济现代化的一个重要因素。
从全球范围来看，银行对于私营部门信贷／GDP的比例越高，人均GDP水平越高，股市市值／GDP的比例越高。人均GDP水平越高，债市市值／GDP的比例越高：人均GDP水平越高。可见，发达的金融体系通常伴随现代化的经济。而且，近年来经济学界大量实证研究表明，上述关系并不只是一种简单的统计相关性。而是反映了因果逻辑关系。
可慰的是，中国改府越来越认识到金融的重要性，近年来尤其致力于推进金融重组，在银行改革与资本市场改革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中国的银行与资本市场还有许多不完善之处与薄弱环节。未来还继续面临着相当大的风险与挑战．中国已是名符其实的全球制造业大国，但中国还不是金融大国，更非金融强国。中国的资本市场发展与美国、英国等相比差距尤其显著。
在未来若干年，金融改革与金融发展应当继续是中国整体经济发展的战略重点。如果不大力发展金融市场。大幅提高金融体系效率与稳定性，中国过去二十余年GDP成长的高速度将很难持续，甚至还会面临系统性的金融风险。
金融的现代化是经济现代化必不可少的工具与途径。事实上，现代化的金融体系也是经济现代化的一个最显著标志。因为金融体系的发展水平比较综合地反映了一个国家的法律、社会与经济结构，从硬体与软件两方面客观地区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差别。可以说，没有现代化的金融。就不可能有真正现代化的中国。
金融体系反映了一个国家的“软实力”
可以粗略地说，制造业主要体现的是硬实力，比如生产多少吨钢、多少辆汽车等等．而一国金融的发达与否既衡量了该国的硬实力，也评估了该国的软实力．发达的金融体系需要有先进的IT系统与通信网络等作支撑，但更需要先进的软件，包括内部风险管理、业务模式、产品开发、服务质量、公司品牌与文化等等，以及优良的外部软环境——自由竞争、公平游戏场、合理税赋等等。
中国以往的金融发展忽视了非以实物形态表现但又至关紧要的软件内容．在某些金融城(街)，大量资源流入了高楼大厦等硬件之中，实际上就是被美化的房地产开发罢了。而在金融制度与金融政策等软件的投入方面重视不够。如果只需通过房地产等硬件投资就能打造现代化的金融中心，那么阿联酋的迪拜也许已足够条件挑战纽约、伦敦，甚至取而代之成为国际一流金融中心了。
金融系高端服务业，是现代经济不可或缺的部分
现代化的经济结构的一个典型特征是服务业在GDP中占很高比例，通常在70％以上。而金融就附加值而言是服务业中最重要的板块之一。此外，金融的发展往往需要相关服务，比如法律、会计、审计、税务、IT等专业服务的配套支持，因此金融能刺激推动相关服务业发展，具有产业群聚催化剂与领头羊的作用。目前中国的服务业发展滞后。服务业占GDP的比重不但远低于发达国家。而且也低于印度等新兴市场国家。显然，发展服务产业不能只靠餐馆、小店铺之类的传统服务业，而是要重视发展高附加值的金融服务业，这样才能事半功倍。
建立现代化的金融体系必须有现代化的教育精度与人才制度作为前提
金融的元素是金融资本。但更重要的元素是人力资本。是高素质的专业人才。纽约与伦敦的金融业集中了全世界一大批学历最高、素质最好的专业人才。以华尔街为代表的金融业是美国一流大学商学院毕业生首选行业。与制造业不同，劳工成本不是影响金融业发展或其竞争力的重要因素。近年来中国大型商业银行在海内外成功上市，其股票甚受市场追捧．但其投资股市亮点里并不包含低廉员工成本这一条。恰恰相反，投资者担心的是中国银行业机构员工队伍过于庞大。专业素质不高。换言之。投资者并非关心银行的绝对成本水平，而是更关注成本收入比、资产回报率与股本回报率。
鉴于人才对于金融业的重要性。金融体系的发展程度取决于一个国家教育体系发达与否，因而也可以间接衡量该国教育体系的质量水平高低。除了高等教育所培养的金融人才数量与质量，金融体系的发展也受金融机构自身人才制度与政策的制约．对于中国的金融机构来说。无论是商业银行，投资银行。还是保险公司，凡是国有控股、参股的比例越高，吸引人才、激励人才、挽留人才所面临的困难与挑战也就越大．在全球化的时代。如果中资金融机构的人才制度、薪酬激励政策与专业文化不具吸引力，一流人才就可能流失到外资金融机构。归根结底，金融体系的效率与竞争力取决于优秀人才，现代化的金融体系离不开现代化的教育制度与人才制度。
现代化的金融体系必须以有效法治作为基础
与传统工业或商业活动相比，金融活动更为复杂。面临的不确定性与风险更大，金融交易合同的条款也相应更繁琐。这意味着金融市场的参与者必须对一个国家法律制度确保金融交易合同的执行有足够的信心．比如说．居民在银行存款是最简单的一项金融交易，但如果银行不能保障存款者资金的安全，让存款者无条件按自由意愿取回自己的存款，这个国家的银行体系就不可能有稳定性，更说不上有效率地发展了。一项简单的存款合同况且如此，那么远为复杂的金融衍生交易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金融的发展对法律制度要求很高。
财产权利的保障、交易合同的贯彻遵守、司法程序的公正与效率、破产机制的运作、债权人利益与投资者保护等等，都是现代金融体系有效运转与健康发展的必要条件。没有良好法治的国家，不可能培育健康的信用文化和股权文化，银行体系与资本市场的发展也将会遇到巨大的障碍。
信用透明，资讯发达是金融现代化的必要条件之一
金融体系的运作效率、公平性乃至稳定性。皆要求信息透明。保证投资者及时获得宏观经济政策、行业趋势、企业经营、技术发展以及地缘政治、国家安全与社会动态的相关资讯，以便投资者及时调整资产组合，有效分散风险．一个国家的会计、审计制度越严格。资讯业越发达。信息披露越完整、准确、及时，该国金融市场的反应就越灵敏，金融资产价格的调整也就越迅速有效。因此，自由媒体、资讯发达也是金融现代化的必要条件之一。
金融的健康快速发展需要一个有效的监管体系
显然。监管一个传统农业社会相对简单。监管一个工业社会更为复杂。而监管一个包括金融高端服务业在内的后工业社会则尤为复杂。实际上。能否有效驾驭一个庞大复杂的金融体系，对一个国家的整体行政监管能力是一项重要的考验。金融活动具有外部性，信息不对称．道德危害等特点，而且个别金融机构发生的问题可能通过“金融传染”而波及整个金融体系，产生酷似核物理上的“链式反应”。危及整体金融体系的稳健。这就要求一个国家必须对金融活动进行适当有效的监管。
但监管是一项极其复杂困难的工作。需要有良好的监管理念、丰富的专业知识、完善的制度、先进的手段等最佳的组合，才能达到预期的目标。在许多新兴市场国家，历史一再见证“监管失败”的案例，监管未能有效降低金融不稳定与系统性风险。相反，不少国家的监管又造成了严重的“金融压抑”，阻碍了金融发展。
中国作为一个转轨经济体，其监管体系还未由直接的行政管理转变为真正的“审慎监督”。现行金融监管体系尚未能有效处理好“审慎监督”与“金融创新的平衡。金融机构开设新业务、推出新产品步履艰难，金融市场尤其是资本市场的发展还存在过多的樊篱。因此，监管制度的改革应当成为中国金融下一轮深化整体改革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以促进金融体系效率的不断改善，并维持金融体系的系统稳定性。
发达的金融体系可以显著地推动创新和技术进步
经济理论与实证研究结果表明。一个国家经济的长远增长取决于生产率，而技术进步是提高生产率的主要因素。中国经济在经历了长达四分之一世纪的高速成长以后，目前正面临着经济增长模式转变的关键时期。按照国家十一五发展规划。中国力图改变高投入、高能耗、高排放的传统增长模式。走自主创新、能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的可持续发展道路．而为了实现经济增长转型，除了增加教育、科技与研发投资之外，金融体系可以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
早期风险投资能够为企业家提供创业资本。资本市场不但为企业发展壮大提供后续股权与债权融资。而且可为创业者提供财富货币化的机制与渠道。发达市场经济国家尤其是美国的经验表明，公平竞争与财富创造是刺激科技发明与高风险创业活动最重要、最持久的诱因。单从教育体系与科技人才的数量与质量来看，前苏联可以说与美国不相伯仲。但是，以电脑与互联网为代表的IT革命、生物制药，以好莱坞为代表的传媒娱乐业等知识密集型高附加值的产业都是发生在美国而非前苏联，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美国拥有全球最发达的金融市场，为资本的募集与高效率的使用，为具有重大商业价值的发明与创新活动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与推动。
金融现代化的过程与金融国际化的过程密切相连
很难想象，一个国家可以在闭关自守的条件下打造出一个现代化的金融体系。金融现代化必然伴随金融的国际化。
金融国际化有两层具体含义。其一，金融服务的国界限制日趋模糊，本国金融机构可以在境内也可在境外，为本国企业和消费者也可为外国企业和外国消费者，提供多样化的金融服务。同样，外国金融机构也可以在本国境内为外国也可为本国的企业与消费者提供多样化的金融服务，包括企业信贷、消费信贷、公司融资、并购重组、风险管理、财富管理等等。换言之，本国金融服务市场是开放的。内外资金融机构可以公平竞争．从而保证本图经济能够享受到全球最先进、最优质的金融服务。
其二，资本可以跨境自由流动。一方面，外国的企业机构与个人可以在本国进行长期直接投资、短期证券投资以及为本国居民提供信贷；另一方面，本国企业、机构与个人可以“走出去”，能在境外进行直接投资、证券投资以及向外国居民提供信贷。也就是说，资本账户已经高度开放，本国货币无论是在贸易项目下还是在资本交易项目下皆可以比较自由地兑换。
显然，金融国际化有利于更好地满足本国经济对于金融服务日趋复杂与多样化的需求，有利于金融资产全球风险分散，从而显著提高预期回报率，乃至整体金融市场效率。但与此同时，金融市场的开放与竞争的加剧，资本跨境流动波动性的增加，也相应为本国宏观经济政策包括利率与汇率政策以及审慎监管制度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与挑战。
从国际经验来看。即使今天的发达国家在金融发展上也有正负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总体而言，德国、日本与意大利的金融体系受政府干预管制较多，银行在金融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由于法律、公司治理与投资者保护的不足。资本市场发展相对落后，缺少国际竞争力。美国、英国以及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安格鲁·萨克逊文化国家的金融体系以资本市场为主，具有较高的效率、创新能力与国际竞争力，在外部冲击面前反应也更为灵敏，调整更为迅速，从而展现了更强的系统稳定性。日本是典型的制造业强国，金融服务业的弱国，而美国和英国拥有全球最发达、最先进的金融体系。这些不同的发展模式值得中国参考借鉴。
考察人类经济发展史，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化的进程决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而且也是一个金融发展与深化的过程。后者仰赖于有效的法治、审慎监督、教育与人才、资讯透明、公平竞争与市场开放等等综合反映一个国家法律、社会、教育与文化发展水平的一系列因素。如果金融体系能够健康地发展。它就能大大推动工业化与城市化，提高投资效率与生产率，从而确保经济可持续地高速地增长与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经济现代化离不开金融现代化，而金融现代化也是经济现代化的一个终极的显著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