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启发和他的诗歌


蔡启发和他的诗歌

 

                               作者:张修林

 

(一)

 

     我是在乐趣园的诗歌论坛上认识蔡启发的。去年,袁勇兄经与非非主义诗派领头者周伦佑先生商议,决定编辑《非非评论》,要我任副主编。惭愧得很,我自1997年之后就不再写诗了,当了十多年的诗坛隐者。不过,同很多诗人一样,要真正地远离诗歌,是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对于一个诗人,哪怕是曾经的诗人,诗歌总会使他魂牵梦绕。诗歌的精神元素,一旦进入诗人的血液,就会浸染诗人的整个生命。出于对诗歌的本真热爱,出于真诚的朋友情谊,我欣然答应为《非非评论》做一点什么。于是,我去了一些诗歌论坛发布《非非评论》的征稿启事,也顺便发布了几篇自己于90年代所撰写的、曾经产生过一些影响的诗学类文章。我所发的帖子,得到了积极和热情的回应。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了许多诗歌界的新朋友,蔡启发就是其中比较活跃、创作实力比较突出的一位。

    在网络上读到蔡启发的一些充满着激情的诗作,原以为,有如此激情的蔡启发是一个20多岁的青年诗人,收到启发的诗集《硬伤之水》(作家出版社,20069月版)和《秋水之舸》(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4月版)后,我对启发才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让我意外的是,启发早在八十年代初期就开始写诗了,在《人民文学》、《诗刊》、《诗歌报》、《星星》、《诗歌月刊》等许多官方著名文学刊物发表过作品,已出版三本诗集,可谓诗坛老将,同时还是一位水利专家。一个人坚持写诗二十多年,不容易;到了中年后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冲动,难能可贵;在具体严谨的水利理论和理想张扬的诗歌之间游刃,且都能取得一定的成就者,普天之下,似乎也难以找出几个同类者。启发让人感动,说起来有一个个的理由;但于我,是找到了我们的共同之处――最先学的都是水力发电方面的技术专业,后来都被诗歌深度“套牢”――在诗坛,据我所知,这种情形,不会太多。正是这些共同处所激发的亲近感,促使我放弃不再为诗人写评论的打算,通过手机短信告诉启发,愿意为他的诗集写一点儿感想或评论什么的,但要等一段时间。

 

(二)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没想到一等下来,到今天,就快过去一年了。

    蔡启发的诗歌,与我之前所分析过的其他诗人的作品,似乎很不相同。迟迟没有动笔,一直在考量,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视角走进蔡启发和他的诗歌?

    通过进一步的阅读和了解,我对启发的认识愈加具体,启发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逐渐立体起来。启发出生于农村,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努力,进了城市的国家机关当了干部;业余写诗,不仅诗歌高产,也发表了不少管理、水利、三农方面的论文,而且工作还干得出色。

    启发的交际仍然丰富多彩。我想,出身农村的启发,肯定有不少身处社会底层的朋友――启发的不少诗歌就是写农民和城市平民的。在诗集《硬伤之水》里的一首诗歌中,启发以农民自居:

 

不管是读书  还是工作

不管是老板  还是做官

回到这里乡村大野之中

细想之下  我是农民

――《细想之下  我是农民》

 

    启发与社会底层的关联,应该说是深入骨髓的密切关联,坦坦荡荡,毫无做作。但同时,启发的朋友中,也有社会上层人士。启发不仅与许多文化名人保持着密切联系,还与一些政坛人物如原国家外交部部长李肇星、天津市市长黄兴国等有着交往。

启发在《秋水之舸》的《后记》中说:“……只有用诗歌削肉还母,削骨还父……我深知文学的素养和诗歌的感召力就是不为金钱、美女、地位所动……同时,诗人还要加强人格魅力的训练”。在普遍世俗、到处充斥恶俗,以物欲为时尚,以投机钻营为荣耀的社会环境里,作为干部的蔡启发,如果没有一颗沉静、执著的诗歌之心,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生命精神,如果没有深刻的人文理想,我想,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厚厚的的三本诗集问世的。

通过启发的言传身教,在外国留学的女儿蔡秋舸,成为年轻的女诗人,其散文《利沃夫之旅的意外收获》,写得声情并茂,还颇具几分异域文化风味,堪称佳作。两代人都钟情于文学,这种情况,以前不少,但物质欲望泛滥而精神溃堤的今天,还有几许呢?

    历史以来,以文章作为手段捞取世俗利益就是主流,作为手段谋取官场地位就是常态。拒绝这种风气的传染,绝对比抗拒最厉害的传染病毒困难得多。纯粹、独立和自觉的知识分子形象,不过存在于人们的理想中,而难以存在于社会现实里。但这样的,被鲁迅誉为民族脊梁的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希望和未来;没有大量这样的知识分子,中国就不可能出现真正的现代化――仅仅依靠经济,无论怎样发达,也远远撑不起现代化这座大厦。客观地讲,启发离这样的境界,还有不短的距离,但启发以对诗歌切实的热爱,以比较纯正的诗歌立场,以不间断的努力诗写,实现着自己对于诗歌的真诚承诺。

 

 

(三)

 

    出于西方后现代主义的“虚无”理论和国内80年代“反崇高”、“反文化”、“反价值”、“反抒情” 的诗歌观念影响,一些“第三代诗人”和其后继者的大肆渲染,以简单、日常、琐碎的事物或事件为内容,以叙事或所谓口语的形式,把诗歌弄成流水帐,崇低、恶俗甚至淫秽,曾成为一种时髦的病态追求。反虚伪的崇高,反伪劣的文化,反虚假的价值,反矫饰的抒情,那对于诗歌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不是“反”的姿态而是有所建构),遗憾的是,他们反的,是真崇高、真文化和真抒情――后现代主义,已被他们彻底地虚无化了。诗歌表达简单、日常、琐碎的事物或事件,无可厚非;诗歌表达什么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并不是什么不能表达,而是表达时对导向什么价值的考量。由此把诗歌弄成低级趣味,弄得面目全非,还以此沾沾自喜,就很成问题了。这些先锋诗坛的所谓人物,无论他们怎样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大唱赞歌,却总也无法掩盖他们逃避现实的懦弱心态和苍白的炒作动机。

    很多学院诗歌研究者认为进入90年代后,诗歌已由抒情转向叙事(身体叙事,肉身叙事,日常叙事等提法);也有人为所谓口语诗歌、翻译体的知识分子诗歌大唱赞歌。我不同意这些说法。我认为,他们所研究的,主要不过是诗坛的炒作现象,而与诗坛的成果没多大关系。研究诗歌的大学教师和教授,有些实力而且还算对学问忠实的,实在太少――大多是读死书出身,本身没多少“研究力”,而搞研究的目的,又是为了评职称和晋级,他们手中有学生,书还多少能售出一些:所以在成果上只要数量不要质量。这样一群打着学问幌子的为人师者,同娱乐记者差不多,哪儿在作秀、哪儿在喧嚣,就往哪儿赶――不少所谓当代文学史的教材,就是这样的产物。90年代的诗歌中,的确有不少叙事的,但只是一小部分,而且,这一部分对于诗坛而言,根本就不是重要的。我对纯粹叙事的诗歌毫无兴趣,对口语也保持着相当的警惕。我不认为诗坛有什么可供赞誉的所谓口语诗作。至于翻译体的知识分子诗歌,稍微要高级一些,但基本上仍是奴化的另一种形式,不过是舍本逐末;他们舍弃了珠宝,拿来了包装盒――在国内制造一些洋垃圾而已。从本质上讲,诗歌,可以不排除叙事,但叙事,应该是次要的;同时,叙事应该为抒情而“叙”,要“叙”得精致,“叙”得有诗意,“叙”得有跳跃和起伏――抒情,永远是诗歌区别于其它文学体裁的重要属性之一。

    启发的诗歌,大多仍然是从简单、日常、琐碎的事物或事件入手。启发能够从这样的事物或事件中发现诗意。启发具有通过比较单纯的特定描述,对这些事物或事件实现语义、特征和价值的转换,赋予它们普遍性意义的诗意,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升华出某种生命独特体验或思维的能力。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启发的诗歌路子,与那些纯粹叙事、流水帐、崇低甚至恶俗的诗人,是有区别的。

    一个人可以平庸,但绝不能无耻。诗人也一样。启发的创作,可以不完美,但肯定不会为诗歌抹黑。

 

(四)

 

    启发对于简单、日常、琐碎的事物或事件的处理,有着一定独特的方法。启发通过对一些常见事物的联想、指代和暗示等等,表达较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较深切的人文关怀。

 

             一枚硬币在我的手中

             我发现它有一个洞

             …………

             我看见硬币的洞孔

             也自然想起地球的黑洞

             那双罪恶之手

             钻出我心底的伤痛

                ――诗集《秋水之舸》:《硬币上的洞》

 

           想一脚踏死蚂蚁

           看起来没有这么容易

           …………

           蚂蚁的习性深居洞穴

           有时它结伴爬向高处

           属于迫不得已

            …………

           渺小的蚂蚁生生息息

           确实  它们一群是地球上

           生活在最底层的兄弟

               ――诗集《秋水之舸》:《蚂蚁兄弟》

 

   《硬币上的洞》中,启发由硬币上的洞联想到“地球的黑洞”,并由此产生一种强烈的痛感。而《蚂蚁兄弟》中的蚂蚁,指代着“生活在最底层的兄弟”,启发对“蚂蚁兄弟”有着悲悯的情怀,即对其生命的坚韧和顽强给予肯定,对其惊人的力量(“结伴爬向高处”)给以颂扬,又对其安于卑微、缺乏向上的自觉性(“属于迫不得已”)表示惋惜。

 

           夹杂着几粒微微尘土

           走出自由大街

           我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诗集《硬伤之水》:《自由大街》

 

    在这首名为《自由大街》的诗歌中,启发通过对一条街道的描述,抓住一个特定的有复杂意味的词汇,最后给人一种暗示,表达了诗人鲜明的、进步的人文立场。

 

(五)

 

    简单、日常、琐碎的事物或事件,被启发赋予诗性,这些事物或事件,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它不再简单,而能给予读者一定理性、一些启示和思考;它不再日常,它能够反应人类的基本生存意识和深度生命体验,或者,能够反应人的精神空虚和荒诞欲望;它不再琐碎,它成为了某种道德的、美学的或价值的力量。

 

            那些阳光灿烂的时间

            终将要晴朗

            阴气沉沉的空房

                ――诗集《硬伤之水》:《平静如水》

 

    这首诗,写了“鸟儿”、“机场”、“小河”。以上所引是最后一段。我们看到,简单的物象已被提升为一种理性、一种信念、一种思考和期望。

    启发的诗集《硬伤之水》中的一些组诗,比如《台风消息》、《行走在东北三省》等,则是直接面对生存、生命方面的。这些组诗,都是从很具体的事件入手,最终呈现出特定的具有代表性的人类感知和体验。

           

            常有怀抱的一些小公狗  少妇

            …………

           

            其实

            狗是极其开朗的家伙

            看见什么就叫

            听见什么就咬

            面对所见所闻毫无保留

            只在少妇怀中那会

            才一声不响  服服帖帖

               ――诗集《硬伤之水》:《少妇与狗》

 

   《少妇与狗》,以日常的生活画面,传达出一种隐秘的精神虚空和荒诞欲望。其实,这样的题材,如果把握不好,就容易流于低俗。而启发表达得含而不露,具有较高的语言水准。

 

 

           星期五,这座大楼又使我想起庙堂

            …………

            …………

            回头眺望大楼的黄昏

            墙壁的几条裂缝隐约爬出蚂蚁

            这种风雨下的始料未及

            楼迟早将成为一座危房

                 ――诗集《硬伤之水》:《星期五下午的楼》

 

    《星期五下午的楼》,是一首不错的诗。一座普普通通的大楼,在诗意的操作中,被抽象化,导致某种深层的解构。这表明启发具有一定的使语言爆发力量的诗歌素养。

 

(六)

 

    启发的诗歌,也并非全部都是流畅和透明的。《硬伤之水》里面的一首诗《大卫说:别解开第三颗纽扣》:

 

           …………

          只按照惯例  我解开了前面两颗:

          “海拔/十二年前183/十二年后依然。”

          “空气因为花香的播撒而有了酒酿的味道。”

          顿时  我绕过第三颗  顺藤摸瓜

          将后面两颗纽扣触动一下:

          “那把刀子把空气划得吱吱响。”

          “但答案也都在风中飘散了。”

                        在解的过程中  我想了想

           总数是动了四颗  第三颗没有碰到

           这第三颗纽扣里面的风景

           大卫提示:哲学家们知道

 

    这首诗,理解起来就有较大的难度。它不再那么比较直接就可以感知和领悟。这需要读者具有较高的语言理解能力、社会生活的感悟能力和艺术的感应能力。

 

(七)

 

    启发的诗歌对社会的认识不是通过面的方式,而是通过点的方式。启发企图通过若干点构成面。这使启发的诗歌中较少出现复杂物象的对撞、冲击和矛盾运动。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启发的诗歌往往表现出流畅和透明的特色。

    在启发的诗歌中,我很少感觉到语义的强大张力,很少感觉到语言的震撼;启发的诗歌,很少有着表征社会总体指向的大场景,很少有着对社会深层矛盾的直接触及。这可以认为是启发的诗歌风格或者诗写策略,当然,这同时也意味着启发的诗歌存在一些不足。不过,在语言上能够做到熟练处理复杂场景的诗人,并不太多,而在我们目前的生存处境里,对某些社会矛盾保持警惕,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对诗人的持续创作是有好处的。从这样的角度看,实在不必对启发的作品提出过多苛求。

 

                      2008-7-20